連續下雨的第七天,那輛車停在路邊的第四天,芝華從唐鶯提來的食盒裡,多拿了兩顆牛軋糖。
雨暫時停了,不知何時會繼續。不聲看唐鶯,此時唐鶯背對著,正在批評一個上課不專心的小姑娘,十來歲孩哭得氣籲籲,把唐鶯哭得心了,又半蹲下去安。
在這種忙的背景裡,芝華鑽出教室,著矮灌木綠化帶牆,一路小跑溜到車邊。
有汽車和灌木叢的遮擋,芝華不擔心會被唐鶯看見。知道自己也許是多管閑事,唐鶯明確說過不想見這個孩子。但那輛汽車伏在樹蔭下,像一隻可憐的黑狗狗,眼等著棄它的主人回心轉意。
是的,芝華的想象裡,車裡坐著的那個著裝怪異的人,躲在墨鏡後面的,必然也是一雙讓人心泛濫的狗狗眼。
而實際上,程濡洱的眼睛分外平靜,他沒有指唐鶯改變主意,也不想就此回到只有他一個人的大房子裡。
大概是來都來了,換個地方消磨時間也行。
他坐在車裡,徐徐降下車窗,看見做賊般冒出來的孩,心頭如一塊蒙塵的鏡子,被悄然亮一些。
“今天唐老師做的小點心是牛軋糖,你喜歡吃糖嗎?”芝華從口袋拿出兩顆包著油紙的糖,看他沒有手接,於是徑直塞進車門側格子裡。
眼前人依舊默不作聲,芝華看著他,竟看出幾落寞。他換了一套新的西裝,從頭到腳簡單的純黑,襯衫也是黑,領口第一顆扣子敞開,微微出的鎖骨,白得像剛吃的牛軋糖。他一定每天都期待和母親見面,才會堅持穿得這麼講究,芝華又是一陣難過,琢磨著該如何安他。
“你別難過,唐老師可能是太久沒見你,沒做好心理準備。”芝華溫言,雙手搭在車窗邊沿,俯下往裡靠,近得能從他的墨鏡裡看見自己的臉。
“唐老師人很好,對每一個學生都很認真,對我也很好,我覺得不可能忍心真的不理你……”
芝華聲音靜了靜,言又止地看著他,了問:“雖然有點冒犯,但我還是想問,你是不是不能說話?我的意思是你這裡——”
出一手指,指向自己的咽,很委婉地問他是不是個啞。
絕非怪氣,芝華很認真地關心他的聲帶,因為從昨天到今天,始終沒聽到他說任何一個字。
氣氛冷了片刻,雨後清冽的氣息湧過來,摻著幾縷寡淡的植香,似乎是車裡飄來的香氛。他的子了,臉朝的方向轉過來,隔著層層遮擋,也能到他流出來的訝異,但他仍然一言不發。
聲音也不能讓聽到,這些年程濡洱越來越多參與公開發言,若有心去比較,也能發現他的份。
看著他墨鏡裡的自己,芝華以為說中了,臉紅白一陣,甕聲甕氣對他說“抱歉”,扭頭往教室裡逃走。
聽著跑開的腳步聲,程濡洱心頭第一次浮現一個詞——可。
昨天晚上,他拿到了唐鶯代孕前後的人生軌跡。程荔挑選東西一貫講究,哪怕是找代孕的人,程荔也要找個有文憑又好看的,材高也得看得順眼,哪怕孕母的基因並不會影響胚胎分毫,程荔也不允許自己的孩子,從一不那麼觀的裡降臨。
為了達到程荔較為苛刻的審目的,找孕母花了大半年時間。好看又聰明的孩,幾乎沒有願意靠這個換錢的,如果不是被到絕路,唐鶯也不會。
第一次聯系程荔的,不是唐鶯本人,而是唐鶯的父母,像公園相親角那樣,拿著唐鶯的照片和簡歷找到程荔,等了一周才見到唐鶯本人。
程濡洱無法親眼見到當年的場景,因此無法判斷唐鶯是否於自願,但從結果來看,唐鶯應該是不開心的。
一百萬元用在了弟弟的治療和康復,腎移植手五年後,唐鶯的弟弟還是撒手人寰。
經歷了代孕、剖腹產後,唐鶯機能損嚴重,時不時覺得小腹墜痛,支撐不住高強度舞臺表演,從A角變B角,一點點被挪到舞臺邊緣,直至完全退出舞臺。
生了一個不屬於自己的孩子,作為報酬的一百萬全部投進醫療的無底,但弟弟還是去世了,也失去了舞臺。
一場不知於主或被的現,沒能為唐鶯帶來任何好,反而讓失去更多。
從的視角看,程濡洱理解避而不見的心態。因此他不再期盼見一面,唐鶯並不欠他什麼,而他卻真真實實攪了唐鶯的人生。
只是為什麼還留在這裡,為了那些紙杯蛋糕和牛軋糖嗎?還是為了那個像郵差的孩?
一個不知道他是誰,也就不存在對他刻意討好的孩。源源不斷傳遞的善意,是出於人本,並不期待他給予什麼回報,比如金錢或機會。
這恰好是他最想要的,純粹的善意。
很長一段時間裡,程濡洱已經分不清,別人對他的尊重和友善,究竟因為他是他,還是因為他是程濡洱。
此刻不用擔心,在孩眼裡他誰也不是,他只是他自己。
過了一夜,程濡洱的車又停在悉的地方。今天是最後一天,程荔的行程即將結束,他也該回到自己的位置。
雨一下午綿延不絕,越下越猛烈,車視野被雨幕衝得一塌糊塗,只能看見模糊的塊在水中晃。
程濡洱略有失,這麼大的雨,也許不會出來了。
後來看到雨中穿行的白影,程濡洱有微不可查的驚喜。芝華撐著傘出來的,比前兩天都明正大,雨被風吹得斜著往下飛,把那隻瘦小的手淋得漉漉。
“唐老師今天不太舒服,我代看著學生們,所以今天沒有小點心。”的話被風吹跑,吃力地聽才能聽清。
談不上失落,程濡洱本就不是為了那些甜食來的。也許應該轉要走了,只是前來告知。
意料之外的是,芝華把那只打的手進口袋,抓了三顆水果糖給他,每一顆糖不過指甲蓋大小,包著不同的糖紙,是這個小城流行的款式。
“這種糖也好吃,代替甜點送給你吧。”照舊擱在車門側格子裡。
外面的雨水被的手帶進來,滴答滴答砸在程濡洱膝頭,湮進西布料,沾在他乾燥的皮上。
“你有什麼想說的嗎?我幫你帶話給唐老師。”芝華一臉不設防,拿出便簽和筆遞給他,眼睛像這場無休無止雨季裡,唯一明的太。
“謝謝你。”
程濡洱忽然開口對說話,聲音低沉好聽,卻總讓人覺得沒有生氣。
不知疲倦的雨聲裡,橫進他的聲音,像給吵鬧不休的雨季按了一秒暫停。
猛然得知他會說話,芝華雙眼驚喜地瞪大,愣愣收回紙筆。
“對唐老師說的嗎?”的聲音像一捧清冽的甘泉。
風雨織,沙沙聲無限放大,芝華險些聽不清他的答覆。
“是對你說的,我對沒有話要說。”
他這樣說,分不明開心或難過。
今天下午他該離開了,回程的路依舊漫長,一去一來都是枯燥無味的煎熬。前天他準備離開世界,和自己的命運打了賭,是的出現讓他在最後一秒贏了。
接下來的日子,他不應該再打擾小城的們。
芝華撐著傘往回走,已經一腳踏進草坪的石子路。
“請等一下。”
後有人喊。芝華在雨中停住,看見是汽車的司機撐傘過來。
“我們明天不會來了,我們那裡的雨季要結束了。”
芝華驚訝地往車後座看了一眼,憾唐鶯和他沒能見面。
“明年雨季我們再來。”司機補了一句。
“啊,好的。”芝華愣了愣,暗自替唐鶯和他高興。
僅一分鍾前,程濡洱都不打算明年再來。看著雨中遠去的那一抹白,他忽然改變主意。
他想把每年一度的雨季,當人生的樹,瞞好自己的份,再卑鄙地利用的同,心安理得接傳遞過來的、滾燙的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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