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搖搖頭,「他不屑爲之,我只要不再燈下黑,自己就能琢磨出來。」
謝狗疑道:「門道就在國師府裡邊?這總沒猜錯吧?可我連那堂屋和崔瀺的書房都逛過啊,怎就沒有領悟?」
陳平安說道:「一樣的山水,不同人的不同心境,看出的門道豈會一樣。」
小陌猶豫了一下,問道:「山主將來不會是想要合道地利吧?」
陳平安氣笑道:「那我還怎麼去五彩天下,怎麼去青冥天下?揹著整座寶瓶洲嗎?」
謝狗哇了一聲,「那就真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背井離鄉嘞。」
陳平安雙指併攏就是一板慄。
想起一事,陳平安以心聲問道:「小陌,躋了十四境,你現在看待世界的畫面是?」
關於十四境修士所見「世道」的景象,火龍真人在魚鱗渡替謝狗描繪過一番。
先前陳平安與陸沉暫借道法,遊歷寶瓶洲各地,也有一些獨到「見解」。
小陌說道:「大致可以分爲三種景象,一種是能夠看到來時道路上,十餘里山路間的數千個"謝狗",如一幅幅定格畫卷串聯在一起,還有此刻"謝狗"即將往前行走的道路上,但是數量不多,百餘步,數十人,而且形會越來越淺淡。」
「第二種,見青山如劍,見江河溪澗這類流水亦是如劍,只需心念微,便可以隨意駕馭山水作長劍。」
「第三種,興許是本命飛劍之一使然,得見天外人間懸有一線作劍。」
陳平安讚歎不已,點頭道:「真是蔚爲壯觀。」
謝狗著臉頰,悶悶不樂的模樣。以前是追著小陌結爲道,現在……好像也還是追小陌嘛?
小陌說道:「公子,別看在這裡裝模作樣,按照碧霄道友的說法,萬年之前的白景,就可以至看到、或者聽見類似景象,多達五六種之多了。碧霄道友說的那些見聞,即是"大道雛形"。但正因爲如此,白景反被拖累,如同遭"天厭",要想躋十四境,便要比好些天材都要更難。」
謝狗雙手抱住貂帽,搖頭晃腦起來,「嘿。」
陳平安懶得說話。
總覺又被攮了幾劍。
小陌轉頭向謝狗,正道:「碧霄道友讓你不要繼續揮霍天賦了,只要一天無法合道,天地間替你預留的大道雛形再多有何用?」
謝狗呸了一聲,「他管得著我?境界高一層了不起啊……」
小陌頓時惱火,手按住貂帽,謝狗立即改口道:「必須了不起!」
畢竟靠近祖師堂了,便有一位玉舫派修士風現此地,著頭皮說道:「我派正在召開祖師堂議事,煩請幾位貴客在此止步。」
注意力都在那個站在中間登山的上,就怕當場翻臉,到時候自己攔還是不攔?
因此故意沒瞧見貂帽腰間的那塊大驪刑部供奉牌。
謝狗偏要故意拿起那塊牌子,晃了晃,瞅瞅,認得不?
小陌笑道:「我們不去你們祖師堂,看了一眼附近石碑就行。」
修仍是滿臉爲難,道理當然是這麼個道理,問題是事後你們一走了之,我被祖師堂秋後算賬怎麼辦?
只是稍稍改變容貌的陳平安從袖中出一塊二等無事牌。
原來先前劍舟那邊,趙繇也沒跟他這位小師叔客氣,聽說他要走一趟玉舫派,就讓他幫忙轉這塊無事牌。此次邱國境一口氣解決掉四百多號人,獲得供奉牌或是變更供
奉牌等級的諜子和死士,依舊只有十六人,其餘的,仍然只是記錄在冊,在刑部履歷上添了一筆功勞。
修瞥了眼,默默讓出道路。還是頭回瞧見這種大驪刑部頒發的二等供奉牌子,長見識了。
有好事者估算過,大驪刑部頒發的三種無事牌,頭等供奉牌,字面意思上的屈指可數。
二等的,大概就是大驪每一州分攤到一塊的數量。這種牌子的分量如何,可以自行掂量。
修便猜測這位相貌周正的中年文士,極有可能是我們邯州境最大的那位諜子了?真是人不可貌相,果然如傳言一般,最厲害的諜子,都是混在人羣當中讓人至多看一眼不會看第二眼的人呢。
小陌倍無奈,謝狗辛苦忍著笑,山主神如常,腳步從容。
玉舫派祖山,按例山巔立碑。
石碑由國師繡虎親自撰文,禮部趙端瑾負責書寫,工部負責摹刻,大驪邊軍在各國羣山立碑。
當年寶瓶洲仙家門派,膽小諂一些的,就直接在祖師堂門口立碑,膽大一些的,就將石碑立在崖畔不起眼,儘量看幾眼。玉舫派這邊就屬於後者,不過也取了巧,專門爲這塊石碑蓋了一座遮風擋雨的亭子。
石碑這邊,涼亭,已經有兩撥人。
一方是神誥宗道士,邯州隨軍修士傅霽。姐弟二人,齊眉,齊盦。年道,閻禱。
大驪地支一脈修士之一,子陣師韓晝錦,就出神誥宗的清潭福地,跟傅霽並不陌生。
另外一方都是大驪諜子,舊掌門「靈旆」真人的親傳弟子,洪睨,材魁偉。剛剛此人在祖師堂聲淚俱下,說師尊已經駕鶴西去歸道山了,其實便是他親自將師尊送到鶴背上的。
再就是那個先前自稱府境,讓自家「元嬰祖師」龐蘊隨便殺的雜役弟子,在玉舫派的化名劉旺,真名黃衢。他其實藩屬邱國所有諜報的負責人,暫時還只有一塊三等供奉牌。頂頭上司,整個邯州諜子頭目,也是他的傳道恩師和刑部衙門的領路人,老人才是那位二等供奉。
黃衢剛剛升任爲龐蘊的嫡傳弟子,至在玉舫派的份地位,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方纔祖師堂,龐蘊便狠下心來,以心聲問他一事,若是將他欽定爲玉舫派的下任掌門,他龐蘊能不能拿到一塊大驪無事牌?黃衢說此事需要上報給刑部,自己做不了主。龐蘊便請他近期與刑部那邊通融通融。
龐蘊不在兩份名單上邊,一方面是老修士牽涉邱國朝政不深,對那些廟堂鬥爭毫無興趣,另外早年也確實去過陪都戰場,在那邊待了兩年多,至於什麼元嬰境,與一頭玉璞境蠻荒大妖打得有來有回……自家玉舫派跟邱國朝野聽聽就好。
真相是龐蘊在那大戰場,就是打打配合,遠遠的丟一丟法神通,或是收拾戰場。
玉舫派這塊事務,實打實的府境修士黃衢在明,作爲邯州隨軍修士的劍修傅霽在暗。
刑部公務告一段落,各有收穫,雙方便在此相聚閒聊,山上的香火總是這麼出來的。
黃衢和洪睨心深,自然羨慕這撥宗門道士的出和道統,卻也不至於如何嫉妒就是了。
傅霽他們敬重眼前兩位據說都是行伍出的大驪諜子,倒也不會真想與他們一般在場升遷,修道之士,紅塵歷練一遭數遭,終究還是要回到山中去的。
傅霽曾經親眼見到老龍城以北的戰場上,數以百萬計的蠻荒妖族大軍,如水般洶涌推進。
照耀之下,嚴結陣的大驪邊軍,符籙鐵甲熠熠生輝……那樣的壯闊場景,傅霽不想再見到了。
陳平安三人出現在視野中,讓涼亭的他們停下了閒聊。
傅
霽總覺得那個手持藤杖的中年文士,好像比較注意自己,奇了怪了,不是齊眉更人些?
陳平安在涼亭外停步,取出那塊二等供奉牌,向黃衢,笑道:「刑部趙侍郎讓我將此給你。」
黃衢跟洪睨一起快步走出涼亭,前者雙手接過無事牌,深呼吸一口氣,也不多問,只是與那人各自點頭致意,再取出原先的供奉牌遞過去,那人笑著將其收袖中。
洪睨一拳砸在黃衢肩頭,「好傢伙,升了!以後記得罩著我!」
黃衢咧笑,傻樂呵。
涼亭那幾位道士也與黃衢道賀幾句,之後他們便打了個稽首,各自劍風離去。
察覺到邊道的異樣,齊盦疑道:「短包,怎麼回事?」
閻禱的直覺,一向很準,難道那男子遞出的無事牌作僞?被閻禱察覺到不對勁了?
閻禱使勁搖搖頭,疑道:「總覺那人眼,偏記不起來了。」
傅霽說道:「我怎麼覺得他對我有點意思?」
閻禱跟齊盦立即對視一眼,咱們傅師叔祖真說笑。
齊眉神複雜,卻沒說什麼,他好像就是當年胭脂郡城外煞氣很重的那座鬼宅,大髯遊俠、背桃木劍年輕道士邊,那個假冒劍仙的草鞋年吧。
六艘大驪劍舟沒有立即返回船塢,而是開始依次去往藩屬國所在諸州上空。
年近八十高齡的通政使長孫茂,剛剛獲封文華閣大學士頭銜沒幾天,便轉任吏部尚書。
其實爲了大驪「天」的老人自己也倍意外,倒是馬沅那小子賊,竟然知道提前「燒冷竈」來了,跑到通政司衙署扯了一通廢話。長孫茂當時還真沒拐過彎來,想都不敢想的事嘛,就只是老調常談,讓馬尚書良心別被狗吃了,照顧著點關翳然,那個小王八蛋如果在戶部待不慣,你馬沅就去陛下那邊幫忙說說話,來我通政司好了。
大驪王朝百餘個州,京城散佈有大大小小的各州會館,方便地方員進京議事、述職有個落腳地兒。卻不是隨便哪個州都能將自家會館建造在千步廊附近的,能夠稍微挨著點皇城,就算財大氣、在朝中有門路了,例如只有極數類似州、洪州這樣的會館,纔可以靠近南薰坊,此外一些大州的會館,至多就是靠近皇城的城邊界。
千步廊南薰坊,曹耕心攛掇著周海鏡、改豔用陳平安的名義,讓他來當大掌櫃,不用他出錢出工,只需要每年拿分紅就好了,周海鏡是賺錢的路子一向很野,而在京城開了間仙家客棧的改豔則是掉進錢眼裡就出不來的,一聽此事,們都覺得完全可行啊,反正他們幾個就這麼瞞著陳平安,合夥開了一間茶館。
茶館就開在蔚州會館裡邊,至於用不用租,不清楚。
所以等到飛劍傳信落魄山霽峰,拿到第一筆分紅的幾十兩銀子之後,便是陳平安都有點懵。
若說邱國一事,是陳平安這位新國師趕鴨子上架,可好歹是小朝會通過氣、國師府議過事的,曹耕心你們幾個可以啊,敢想敢作敢當是吧?
暮裡,一輛馬車緩緩停在蔚州會館門口,車伕是個黃帽青鞋的英俊青年,施展了障眼法的陳平安掀開簾子,跳下馬車。
謝狗對喝茶不興趣,正在國師府那邊筆疾書,與容魚姐姐借了書房,埋頭寫那山水遊記,時不時讓容魚幫忙瞜一眼。
曹耕心正在待客,親自煮茶,對面坐著的,是剛剛有事京的蔚州刺史,婁冕。
蔚州是大驪屈指可數的大州之一,刺史婁冕行事幹練,在大驪廟堂一向聲不錯,尤其重視轄境教學和水利兩事,政績卓然。這大概與婁冕自己的出有關,禺州人氏,祖輩都是臉朝黃土背朝天的莊稼漢,科
舉出,與上柱國曹氏關係近,五十多歲,如果不出意外,還能往上走。
婁冕這次京,暫時沒有見到上柱國曹橋,但是曹耕心能賣這個面子,已經讓婁冕很意外了。
婁冕笑問道:「元,說吧,要將我引薦給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