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夜冷清。
廚房裡燈火微弱,像星火細浪,下一刻就要吞沒於洶湧夜裡。
子站在門前,山茶黃的衫被風吹得獵獵作響,鬢邊簪花鮮滴,看著眼前人慢慢開口。
“深夜無故自闖民宅,連張面巾也不戴,真是膽大妄為。”
頓了頓,看著對方因驚駭越發顯得圓圓的眼睛,繼續道:“若非舊識,我還以為,醫館今夜是進賊了。”
坐在地上的年段小宴嚥了口唾沫,兀地生出幾分心虛。
“陸大夫。”
還不等他想好找個什麼合適的理由騙過眼前人,就聽前人平靜發問:“跟了我一日,不知段小公子有何貴幹?”
段小宴臉一變,猛地看向陸瞳。
怎麼知道!
今日一早,裴雲暎出門去了,段小宴經昨夜春山男一事,心中悶悶不樂,恰好今日不該他值守,遂離府打算去坊市逛逛,放鬆放鬆心。
坊市離得不遠是范家的府邸,段小宴路過此地,想到自己就是在此丟了荷包,腳步不由一慢。
這一慢就撞見了陸瞳在範府門口與一男子談。
那男子段小宴並不陌生,範正廉那個倒黴的心手下祁川,名為心腹,實則將府上丫鬟採買管家就差孃的事一併給做完的萬事通。可惜空有一腔才華,到頭來還只是個碌碌無名的小錄事。
陸瞳在範府門口與祁川談。
這要是放在從前,段小宴也不會放在心上。然而昨夜剛經歷了被荷包陷害一事,不久前又聽裴雲暎警告離陸瞳遠一點。段小宴如今再看陸瞳一舉一,便覺頗有深意,後手匪淺。
陸瞳與祁川沒說幾句話就分別了,段小宴站在原地思考片刻,決定跟上陸瞳。
他想瞧瞧這個陸大夫究竟是不是真有問題。
接下來一日,段小宴都快跑斷了。
陸瞳沒有直接回醫館,而是在坊市中流連起來。段小宴猜測或許是要與人私下相見,因此盯得格外仔細。
陸瞳和銀箏看雜劇時,他雙眼瞪大,一不茍地盯。
陸瞳和銀箏瞧手藝人踏索時,他屏住呼吸,全神貫注地盯。
陸瞳和銀箏在臺棚下坐著觀影戲時,他看陸瞳比陸瞳看戲還認真,聚會神地盯過每一個坐在陸瞳邊的人,試圖發現陸瞳與他們接應的痕跡。
陸瞳與銀箏在南食店品嚐魚兜子和煎魚飯,喝沙糖菉豆時,他蹲在對街的牆角下嚥口水,盯得目不轉睛。
最後,陸瞳們去看了珠子鋪。
段小宴就不明白了,二人什麼都沒買,居然也能看這麼久?不覺得浪費麼?
總之一日下來,段小宴覺得自己兩隻眼睛都要從眼眶中掉出來了,偏陸瞳什麼事也沒發生。彷彿們只是單單來街坊中閒逛玩樂而已。
段小宴不知別的子是否逛起坊市來都有這般的好力,反正就他看來,今日陸瞳與銀箏二人玩樂下來,不見半分疲態。坊市人又多,要不是他是殿前司衛,若換做普通人,這樣跟不了一個時辰,保管要將人跟丟在人流中。
段小宴自認自己做得天無,一路跟到陸瞳回醫館,本見無事發生就打算走的,誰知看在小廚房中對著尊黑罐子流連,被勾起了好奇心,這才待人走後了進來。
正想著,一道細風從院外吹來,吹得他背後驀地生出一層皮疙瘩,段小宴回神,看向陸瞳。
“……你早就發現了?”
陸瞳不語。
在落梅峰的那些年,大多時候都是一人在山上居住。十來歲的小孩,膽量還不及現在這般大。
怕野,怕蛇蟲鼠蟻,怕突然出現的天災,也怕不懷好意的惡人。
有時候清晨起來,山上一個人也沒有,四周一片死寂,會有一種世上只剩下自己一人的孤獨恐懼。在上藏了毒和剪子,預備著隨時與突然出現的危險拼命。
大概長期生活在恐懼中的人,對危險會有一種本能般的直覺。又或許是段小宴跟蹤人的手段還太過青,目又太灼熱,讓人想忽略也難。
幾乎在第一時間裡,就發現了背後的視線。
陸瞳的目移到了段小宴的手肘間。
年的小臂,鮮淋漓,模糊的裡,兩道尖尖的牙印清晰可見。
那是蛇的咬痕。
在坊市中察覺到了背後的視線,有人隨著,一刻也不曾離開,卻又沒有別的行,像是在等待什麼。
對方遲遲不手,所以改變了主意。
陸瞳彎腰,在年驚疑的目中,撿起門前那隻綿綿的長蟲。
蛇已經死了,漆黑蛇纏繞在的淡黃的絹袖間,像一截死去的線攀繞鮮花朵,幽暗閃著冷澤。
段小宴看著看著,覺得方才被咬過的小臂又開始腫痛起來。
陸瞳指,指尖拂過糙蛇頭,輕聲開口。
“這七步散,是我託人尋了許久才找到的,今日一早才放了進去,沒想到被段小公子找到了。”
看一眼段小宴小臂上的傷口,神慾言又止。
段小宴被看得骨悚然,忍不住開口問:“七步散是什麼?”
“段小公子不知道嗎?”
“七步散是一種劇毒蛇,被七步散咬傷之人,七步之必定魂飛魄散。”
此話一出,屋中寂靜一刻。
須臾,段小宴白著一張臉,結結開口:“說、說笑的吧,陸大夫莫要誆我。”
陸瞳“噗嗤”一笑。
“段小公子怎麼嚇這樣,世上沒有七步就讓人倒下的蛇。”
段小宴聞言,霎時鬆了口氣,正想牽起一個笑,就聽面前人繼續開口。
“一個時辰。”
他茫然:“什麼?”
陸瞳看著他,面上的笑意漸漸淡去,語氣平靜無波。
“被咬到毒發,一個時辰。”
道:“一個時辰裡沒有解藥,段小公子,閻王也救不了你。”
……
夜風清寒,簷下燈裡,黑犬趴在院子裡,影與夜融為一。
裴雲暎回殿帥府時,已快至亥時。
司中各花瓶裡都滿新折鮮桂,滿殿都是桂花芳香。明日就是十五,司裡上下公假一日,衛們走了許多。
今日一大早他進了趟宮,春山男一事,說大不大,但要說小,卡在貢舉禮部一案中,難免教有心之人做文章。
三衙間關係微妙且不提,樞院那頭絕無可能放下這個好機會,好在皇帝如今無暇顧及殿前司,此事也就算揭過了。
裴雲暎在屋坐下,提起桌上茶壺給自己斟了盞茶。
茶水溫熱清苦,他喝了兩口,沒聽到往日悉的聒噪聲,遂問一邊侍衛青楓。
“段小宴不在?”
青楓答道:“回主子,段小宴一大早就出了門,說是去坊市逛逛。”
裴雲暎喝茶作一頓。
片刻後,他開口:“何時出的門?”
“快近巳時。”
裴雲暎微微蹙眉。
段小宴巳時出門,眼下已快亥時。整整六個時辰,明日司裡十五公假,他要回司點籍名,但現在還不見蹤影。
青楓見狀,問:“主子可是覺得有什麼不妥?”
裴雲暎沉片刻,道:“他走前說過什麼?”
青楓搖頭:“沒有。只是看著興致不高,可能是心煩春山男一事。”
春山……
不知想到什麼,裴雲暎眸微凝。
窗外夜幕低垂,清風吹得院中梧桐簌簌作響。
他“霍”地一下站起,提起桌上銀刀,大步朝門口走去。
……
夜更深了。
小院中樹叢裡,幾隻促織低鳴。被阿城掛在簷下的夜螢早已黯淡,只有囊袋下墜著的銀風鈴在風裡打轉。
寒燈被夜風吹得搖曳,像是下一刻就要熄滅。斑駁影落在桌前的人臉上,卻把分明的五映照得更加和。
年一不坐在地上,僵著子看向桌前不不慢搗藥的人。
不覺得有任何不妥,在告知他中劇毒之後,就在桌前坐了下來,摘開竹匾中曬好的乾草藥,若無其事地、如往日一般地做自己應做的活計來。
毫不顧他的死活。
段小宴咬了咬牙,語帶威脅:“陸大夫,我是殿前司的人,謀害天子近衛,你這是不要命了?”
“謀害天子近衛?”
像是聽到了什麼好笑之言,反倒笑起來,意味深長瞥他一眼:“段小公子深夜無故闖民宅,疑似戶竊取財,卻不小心被我收來做藥引的毒蛇咬傷。”
“醫館是你不請自來的,罐子也是不告而取自行開啟,盜賊開啟的是毒蛇罐子,從而丟掉命,這事傳出去,旁人都要說天理昭彰報應不爽,怎麼還能怪責到我頭上,又怎麼能用上‘謀害’一詞?”
目平靜,語氣卻有幾分譏誚。
“你們殿前司的人,都是這般蠻不講理嗎?”
段小宴語塞。
平心而論,陸瞳這話說得也沒錯。是他跟蹤陸瞳,黑進了仁心醫館,又看在桌案前停留許久從而勾出好奇,這才手賤去了那隻裝蛇的瓷罐。
不過……這是一隻蛇罐,當時為何要在桌案前停留那般久,還看得十分仔細,教人遐想連篇。
似是想到什麼,段小宴子猛地一。
他抬頭,不可置信地看向陸瞳。
“你是故意引我去罐子的?”
要不是故意停留,又在案臺前遮遮掩掩,他何至於上去翻竹筐?
本就是故意引他上鉤!
陸瞳淡淡一笑:“段小公子又想無故與人上潑髒水了?”
年氣憤難平,驀地冷笑一聲。
“醫館藥鋪,救人治病,怎麼會暗中存放劇毒之。就算你不是故意引我前來,也定然包藏禍心。等著哪一日想用這毒蛇咬人!”
這種危險的毒,就這麼隨隨便便找個罐子放了,連張提醒的紙條也不曾,怎麼看怎麼古怪。
陸瞳搗藥的作微滯,看著面前木罐微微一嘆,神有幾分可惜。
“蛇之上竄,作引藥最好。那條七步散是我買來做藥引的,很是珍貴難尋,是材料錢就付了二兩銀子。”
“我託人尋了好些日子,好不容易才尋得一條,卻被你無故摔死,白花了一月月錢。”
段小宴聞言,險些吐。
他都危在旦夕了,卻只關心那二兩銀子,究竟有沒有將人命看在眼裡?
陸瞳看他一眼,目緩緩移到年手臂上的傷口,勸地開口。
“段小公子最好切勿怒,七步散雖不至於七步喪命,但最忌氣浮。你每激一分,多走一步路,蛇毒蔓延更深,所以,不要啊。”
段小宴子一僵。
他之所以到現在仍坐在此地不敢彈,不就正因忌憚此嗎?否則以他手,早就上前挾制陸瞳勒令出解藥了。
年看向眼前人。
陸瞳就坐在廚房小桌前,一手扶著藥罐,一手握著藥錘用力搗藥,淡襬在燈火下宛若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子眉眼端麗娟秀,鬢髮如雲,若蟾宮姮娥,月魄留香。
裴雲暎臨走時的話又浮現在耳邊。
“那是個瘋子,離遠一點。否則出了問題,我也救不了你們。”
真是瘋子嗎?
要是從前有人對段小宴說這句話,他定會嗤之以鼻,不相信陸瞳心懷鬼胎,也絕不相信神會殺人。
但現在的他不確定了。
陸瞳到現在,拒絕為他提供解藥,看起來像是很樂意眼睜睜看他死去。
他心中後悔不迭,不該不聽裴雲暎的話離陸瞳遠一點,不該腦子一熱獨自一人跟上前來。
段小宴定了定神,決心換一條路。
他道:“陸大夫,其實你我無冤無仇,何必弄到你死我活的地步,今日之事是我不對,你給我解藥,咱們有事好好商量。”
說話的功夫,他抬頭了四周,今日出門匆忙,未帶火信,裴雲暎這時候估著已回到殿帥府,不知能不能發現他被人制住了。
正想著,就聽陸瞳開口:“你在等誰,等你那位裴大人麼?”
段小宴一怔。
陸瞳停下手中作,一雙清亮眼眸著他,像是看穿了他心底一切。
“段小公子,不如我們來打個賭。”
“賭什麼?”
“就賭你那位裴大人能不能找到你?”
段小宴愣住:“什麼?”
陸瞳了搗藥發酸的手腕,“從被咬到現在,已過半個時辰了,你還有半個時辰的時間。”
“半個時辰裡,如果你那位裴大人能找到這裡,或許你能活下去。”
“段小公子,要賭嗎?”
段小宴渾一。
說這話時,語氣淡然,角甚至還帶了一笑意,段小宴驀地生出一奇怪的錯覺,將人命如此視作兒戲,好像他了無力的待宰羔羊,而是掌握生殺大權的屠戶,嘲弄地俯視獵掙扎。
一燈花旋落著碎到桌上,小院中霜寒月冷,幽蛩切切。
就在這死一般的寂靜裡,忽有人聲傳來。
“那你可能要賭輸了。”
陸瞳抬眼。
遠氈簾被人掀起,一道影從院中走了進來,年輕人英的廓在月下越發分明,隨他走近,似有極淺蘭麝香氣撲來。
他在廚門前停步,一深紅團窠寶花紋錦服華貴風流,腰間銀刀凜然泛著寒。
裴雲暎瞥一眼狼狽在地的段小宴,倏地笑了。
“陸大夫。”
他淡淡看著陸瞳,“我以為,扣下我的人前,至該先同我打聲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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