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瞳和杜長卿來到雅齋書肆時,書肆主人大正在門口吃飯。
瞧見杜長卿面不善地跑來,還以為他是要打架,待聽明二人來意,大才把擼起的袖子重新放了下去。
陸瞳道:“老闆可知,那位寫書的主人是誰?什麼時候會再來書肆送書?”
對著陸瞳這樣年輕貌的姑娘,大的態度就比對杜長卿的時候好了許多,和氣道:“這個人,腳不好,不常來我書肆。原先寫過一些醫題卷冊,諾,就是那些廢紙。姑娘也知道,西街都是小本生意,那些廢紙賣不出去,我就不收了,他也就走了。”
“老闆可知他家住何?在哪裡能找到他?”
大想了想:“我聽說他家裡窮,但字寫得不錯,後來給人抄抄書賺點銀子過活。原先住西街胭脂巷米鋪旁那間屋,不知現在搬走了沒有,姑娘不妨去運氣。”
陸瞳點頭,謝過大,就要和杜長卿一道離開。
倒是大琢磨著琢磨著,一把拉住杜長卿,低聲問:“老杜,那人什麼來頭,怎麼還特意找他呢?”
杜長卿白他一眼:“人家上頭不是寫了嗎?無名高手!也就你這不識貨。”
言罷,拍拍袖,隨著陸瞳一道出了門。
此刻時候還早,醫館裡這幾日病人來得,陸瞳決意與杜長卿先去大說的地方找找那人。好在胭脂鋪離雅齋書肆不遠,走了約一炷香的功夫,二人就已瞧見大裡的米鋪。
正是晌午,日頭落在人頭頂,把盛京的冬照出幾分暖。米鋪不大,店主在牆上開了方小窗,上頭著面藍底黃字旗幟,格外引人注目。
杜長卿站定,著米鋪前十幾步開外的地方,喃喃開口:“這也太破了……”
陸瞳順著他的目看去。
就在米鋪十幾步開外的空地上,突兀地站著方破舊茅屋。西街一條街雖多是平人小販,算不得富貴豪奢,但各家店鋪住無論大小都打掃得乾淨整潔。廟口吳有才住的草屋也破舊,但好歹門前小院舍整理清爽,柵欄也修補完整。
但眼前的草屋,就有些破舊得過分了。
沒有小院,也沒有柵欄,門口野草生長茂盛,約有半人來高,幾乎要將那扇破了一半的木門淹沒。今日天晴,日頭正好,縱然如此,太在照到門口一小半時就戛然而止,只剩間漆黑森的房落在地上,屋簷長影子在地上落下一個孤獨突兀的舊影,彷彿能隔著門嗅見裡頭傳來的黴氣。
杜長卿有些嫌棄:“看著不像有人住的,說不定早搬走了。”
陸瞳看了一眼門口那些七八糟的雜草,沒說什麼,往前走去。
杜長卿只得跟上。
待到了門口,陸瞳屈指叩了兩聲屋門,門裡無人應聲,倒是那扇破爛的木門經不住輕叩,發出一聲陳舊悶響,緩緩開出一條來。
門自己開了。
“有人嗎?”杜長卿喊了兩聲。
無人回答。
頓了頓,陸瞳手一推,自顧走了進去。
屋裡很黑,不知有沒有窗戶,全靠門外的一日照亮半幅地面。一進屋,一濃重酒氣撲面而來。
杜長卿跟進來,立刻忍不住捂鼻。
陸瞳才走一步,腳下被什麼東西一絆,隨即低頭,才發現是幾隻空酒罈。
抬眼一看,藉著點微薄線,能看清屋裡的桌上、地下東倒西歪著許多隻空酒罈,一些灑到地上,酒氣伴隨屋中發黴的陳氣,燻得人頭暈。
這看起來像間酒鬼住的屋子。
正在陸瞳看向那扇閉的小窗時,屋中陡然響起一個沙啞的聲音:“誰?”
這聲音出現得突然,驚了杜長卿一跳。
接著,有窸窸窣窣聲響起,屋中深床榻上,坐起一個人影,人影了,像是偏頭看向陸瞳二人,又問了一遍:“誰啊?”
嗓子啞得像副破鑼。
杜長卿蹭到窗戶邊,將窗戶用力開啟,更多的湧了進來,一半灑到屋中榻上,將榻上人照得清晰了幾分。
床榻很舊,底下墊了幹稻草,上頭胡堆了幾床髒被褥,一個穿破單的中年男子擁著被褥坐在榻上。這人約莫四五十出頭,髮摻了灰白,凌堆在頭上,像是幾日沒淨臉,鬍子拉碴,聽見靜,男人抬起眼皮子,出兩隻微微發紅的眼睛,倒沒有生氣,只是醺然開口:“找誰?”
活像酒還沒醒。
陸瞳往前走了兩步,開口:“請問,可是苗先生?”
雅齋書肆的大說,此人素日裡獨來獨往,嗜酒如命,旁人與他都不,只知道他姓苗。
聽見“苗先生”三字,男人目清醒了幾分,盯著陸瞳看了半晌,才道:“找我幹什麼?”
杜長卿臉有些不好看。
這人看上去潦倒窘迫,屋中到都是酒罈,看上去像是那些流連坊間的賭徒的酒鬼賭徒。青天白日也一酒氣,瞧他說話的姿態語氣,不像是什麼正經人。
陸瞳卻恍若未覺,只從袖中出幾張卷冊:“我從雅齋書肆無意買到幾冊書卷,書肆店主說,是先生所書。”
把那幾張薄薄紙卷展開,封皮上‘盛京太醫局春試歷年卷題解’幾個字格外醒目。
男人看了看卷冊,又看了看陸瞳,似不明白陸瞳此舉何意。
“我想再買一些先生的書作。”陸瞳道。
話一落地,男人愣了一下。
那張蓬髒髮下的眼睛中似乎有什麼神飛快掠過,然而很快,他就嗤的笑起來,抓了抓頭髮道:“開什麼玩笑,這東西我照別人家抄的。”他兩手一攤,撇道:“就這幾張,沒了。”
杜長卿輕咳兩聲,用眼神暗示陸瞳可以離開。
雖然不明白陸瞳為何非要執著找到這人,但看起來這人的確不像是懂得藥理醫經之人。哪個大夫會大白日將自己喝得爛醉,連毯子破了髒了也不知道洗一洗。
陸瞳站在屋裡,看著榻上那人扔下擁著的被褥,低頭尋床下的鞋,沉默片刻,道:“我想請先生教我醫理,過來年太醫局春試。”
此話一出,屋中驟然一靜。
男人找鞋作僵住,許久,緩緩抬頭看向陸瞳。
陸瞳靜靜著他。
一點日從外面照進來,照亮窗前地面。那張糙的、生了細細皺紋的臉和屋裡地面一樣,泛著點溼冷的汙垢,是張看起來頹然潦倒、平庸到近乎油膩的中年男人的臉,滿臉寫著黯淡憔悴。
有一瞬間,陸瞳覺得那雙醉醺醺的眼睛亮了一下。
但很快,那點芒就熄滅了。
男人彎下腰,找到兩隻被踢到一邊的鞋穿上,扶著床跳下地。他有一隻是跛的,走起路來一瘸一拐,走到屋裡桌前,翻出一隻爛鐵鍋,從另一邊布袋子裡舀出半碗米倒進,又在水桶裡舀一瓢水,就在屋裡開始生火煮粥。
他開口:“姑娘這是找錯人了吧,我又不是大夫,幫不了你。”
陸瞳道:“我瞧先生門前種了不藥草,若無打理,長不了這樣。應當是懂藥理的。”
杜長卿目驚訝。
這破屋門前快把門淹了的雜草是藥草?
他雖不會瞧病,但這些年在醫館耳濡目染,普通藥材還是能分辨清的,沒想到竟未瞧出端倪。
男人拿鐵勺攪粥的作微頓,換了個話頭:“你們誰啊?”
杜長卿眼睛一亮,不等陸瞳說話,先清清嗓子,自報家門:“我是仁心醫館的東家杜長卿,這位陸大夫是醫館裡的坐館大夫。仁心醫館在西街開了多年了,先生可以去打聽一下,絕對好口碑。您要是答應為我們這位坐館大夫教授醫理,我們是會付酬勞的,條件儘管提……”
男人抬頭,打斷他的話:“仁心醫館?”
杜長卿一喜,正要繼續誇口,就聽面前男人混不在意地開口:“哦,我聽說了,前些日子太府寺卿的人去找坐館醫鬧事。”
他看一眼陸瞳,慢悠悠道:“一個……想用翰林醫份攀高枝的醫。”又看一眼杜長卿,咧一笑,笑容有幾分嘲弄:“一個……混日子混了半輩子突然浪子回頭的紈絝。”最後搖頭,落下評點,“沒什麼前程,別瞎折騰。”
杜長卿自認對這男人已算客氣,沒想到熱臉冷屁還被嘲諷一番,頓時然怒起:“你胡說八道什麼……”被陸瞳一把拉住。
陸瞳看向對方,男人坐在地上,專心致志盯著鍋裡的粥。米粥加了大半鍋水,只有一小把米,清得一眼見底,他死死盯著,彷彿盯著什麼佳餚,目甚至稱得上垂涎。
“先生這是不肯答應我們今日請求了?”問。
男人揮蒼蠅般擺擺手,話都懶得與說。
陸瞳點頭:“我明白了,告辭。”
欠,退出屋子,杜長卿跟了出來,在後氣惱到胡言語:“就這麼算了?這人是不是腦子有病?你看清楚了,那門前種的真不是雜草?他要懂醫理怎麼會混這幅模樣,連鍋都是破的!花子也比他面得多!”
陸瞳腳步一停,回去。
日駐足在屋前,門下雜草蔥鬱茂盛,像團漆黑線團,要將那間破舊的、油膩髒汙的屋子一併吞噬進去。
那扇他們進門時被開啟的窗戶,不知何時又被悄悄關上了。黑屋以及黑屋裡的人在日下慢慢腐爛生黴,像這屋子裡四生長的暗苔,溼不見天日。
杜長卿尤自憤憤:“跟地老鼠一樣,鑽裡不出來,黑咕隆咚的,也不嫌瘮得慌。”
陸瞳看了一會兒,收回目:“他不想離開這裡。”
“這還用問?”
“那就把他出來。”道。
……
又過了兩日,連著幾日晴天,西街的雪化了一些。
米鋪旁邊的茅草屋被日頭曬著,門前臺角的冰化髒汙雪水,融融流進大片雜草之中,越發顯得溼冷。
屋中,男人翻了個坐起來,抓了抓鳥巢似的髮,瞇著眼睛看向四周。
屋子裡很黑,四都是空了的酒罈,昨夜放在案頭的黃酒還剩半碗,苗良方拿起碗,把剩下的酒滴仰頭喝了個乾淨,才慢吞吞下床,扶牆走到矮桌旁。
裝米的袋子就擺在矮桌上,苗良方站定,倒拎起布袋往外抖了抖,只抖出幾粒碎米,他嘆了口氣,在懷裡了許久,出幾枚銅板,遂又抓起靠放在牆邊的柺杖,一瘸一拐地出了門。
正是晌午,日頭正曬。
長期呆在暗,乍一出門,過亮的日晃得他微微瞇起眼睛。
苗良方拄著木,慢慢順著西街巷尾走著。
米鋪今日沒開門,他喝了一月清粥,打算今日好好犒勞一番自己腸肚,遂決定去前頭巷口小攤前吃碗湯麵。
西街來往行人眾多,苗良方扶著牆,小心不被過路人撞倒。他走得慢,旁人半柱香的路程,他要足足走一炷香有餘。
因他衫襤褸,廟口花子穿得也比他面,平日西街小販見了他都紛紛躲避,生怕弄髒攤上貨,今日不知是不是苗良方錯覺,打量他的目多了些,那目又和平日裡的嫌棄有些不同。
苗良方有些疑,但再看過去時,那些人又移開目,彷彿方才只是錯覺。
待走了一陣,巷口盡頭漸漸顯出影子,是家麵店。
麵店窄小,裡頭搭了三兩張桌子便搭不下,店家將剩餘桌椅擺在門外,支了張草棚遮雨雪。苗良方走過去,認真看掛在門口的面板。
麵店除了麵食,還賣些胡餅、面、生燒飯等,苗良方盯著看了許久,才指著面板上最便宜的面道:“來碗鹽水面!”
店家應了聲,苗良方便自尋了張沒人的桌子坐下,正是晌午,遠近做活的長工都在此地吃飯,十分熱鬧,苗良方剛一坐下,瞧見對面桌上有人朝他看來,待他看回去時,對方又趕移開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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