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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花笑》 第一百二十八章 苗氏良方

十五的元宵,十八就收燈了。

收燈後,陸曈把燈會上得來的那隻蟾蜍燈掛在院子裡的屋簷下,一到夜裡,巨大的翠綠蛤蟆在黑暗裡發著幽幽青,看起來怪瘮人的。

苗良方因要指點陸曈春試醫經,每晚在醫館留得很晚,夜裡上茅房的時候嚇了一跳摔了個結實,原本只有一隻瘸,這下兩隻都不怎麼樣。

他明裡暗裡同杜長卿說了許多次陸曈掛的蟾蜍燈醜,誠懇提議換個燈更好,被杜長卿一口拒絕。

“換什麼換!你沒聽見別人怎麼說的,蟾蜍,蟾宮折桂!這燈至要掛到春試放榜。”

“我警告你,”杜長卿恐嚇他,“如果你把燈拿下來,害得陸大夫春試落第,你就是醫館的罪人,西街的恥辱!”

苗良方:“……”

他一甩袖子:“無理取鬧!”

要說無理取鬧也不盡然,仁心醫館眾人對陸曈這次春試確實張上心的。

銀箏每日去戴三郎那裡挑選新鮮豬燉湯給陸曈補子。杜長卿拉著阿城去萬恩寺求了個文殊菩薩的開符。陸曈每日坐館有病人的時候,苗良方就坐在一旁邊看陸曈治病開方,邊同時糾察指點——有時候,太醫局春試也要考查臨場辨癥。

就連吳秀才得知此事,都託胡員外送信給陸曈,倒也沒說別的,只說讓陸曈千萬別張,順心就好。

陸曈自己並不張,張的是醫館裡的其他人。

而這張在春試前一夜衝至巔峰。

所有要用的醫箱金針都已準備好,杜長卿怕打擾陸曈第二日春試,早早關了醫館大門,帶著阿城回家去了。苗良方倒是還留在醫館院子裡,幫陸曈提點最後要注意的事宜。

“春試呢,共有九科,一共要考三日,比那秋闈也差不離多。若是力差點兒的,呆上一兩日也覺吃不消。從前也有醫行推舉的平人醫工去春試,因為年紀太大,考著考著人就沒了。當年我去春試,三日下來,臉都瘦了一圈,消磨人的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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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九科裡,唯有針灸科需要當面辨癥。答在考卷上的題,多讀些醫經也有理。可太醫局裡有最擅長針灸科的“王金針”給學生講課,年年春試,都是太醫局的學生針灸科績最上佳,平人醫工針刺之,一直比不上太醫院。

“小陸你的針刺一派,與盛京太醫局那頭不同,我雖教了你一些,但也要看辨癥,最後績如何,倒也不好說。”

“還有……”

他絮絮說個不停,眼下蟾蜍燈的青綠幽灑在他臉上,襯得他那張臉顯出幾分慘淡彩,眼角的每一壑都寫滿了焦躁。

“苗先生,”陸曈打斷他的話,“你很張麼?”

銀箏去廚房燒熱水了,絮叨聲停下來時,夜裡的院子便靜得出奇。

苗良方轉過臉來,半晌,出一個勉強的笑:“笑話,又不是我上場,我張什麼。”

“剛剛你說的話,之前已說過一遍了。”

苗良方一滯,不說話了。

“苗先生到底在擔心什麼,不妨告訴我。”陸曈把包裹著金針的絨布收進醫箱,道:“我也好提前做打算。”

從今日一大早起,苗良方就顯得格外反常。

他平日裡除了指點陸曈醫經藥理之外,大部分時候都慢慢悠悠的。用他自己的話來說,是“閱盡千帆後的平和淡然”,只要給他酒喝就很高興。

但今日一早,苗良方上躥下跳、抓耳撓腮的模樣,連銀箏都懷疑他是被杜長卿附了。

迎著陸曈不解的目,苗良方終是嘆了口氣:“我聽說,今年太醫局春試的點榜人,換了崔岷。”

“崔岷?”

“崔岷乃當今翰林醫院正院使。”苗良方搭在膝頭的手,“他最不喜平人醫工,由他點榜當年,從無平人醫工登上春試紅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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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曈蹙眉,看向眼前人,心中忽而一

問:“他就是害你之人?”

苗良方一愣。

接著,男子神迅速變化,像是窺見極其痛恨之事、痛恨之人,激憤難以遮掩,過了很久很久,才漸漸平復下來。

再抬起眼時,眼中便只剩疲憊,彷彿剎那間蒼老十歲。

他的聲音也是悲涼的,帶著點無能為力的苦

“是,他就是害我落到如今田地的人。”

苗良方年輕時,很是驕矜自傲。

他出生自雲嶺一帶一名不見經傳的小村落,家中世世代代赤腳行醫。他是家裡最小的兒子,哥哥姐姐們都沒能繼承父親的醫,偏他出生後於此一道天賦秉異,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年紀輕輕就能獨自行醫,許多外地人慕名前來求診。

旁人都說苗家村出了一個“小神醫”。

“我二十歲那年,聽聞京中有太醫局春試,家中替我籌齊銀兩,送我上京赴考。”

年輕的苗良方懷揣著對未來的憧憬,對翰林醫院的嚮往來到京城。

因距離春試還有約半年時間,他便找了一藥鋪做工。

醫行有許多藥鋪,他所在的那間藥鋪鋪子不算小,因缺人手,便將他招來做抓藥的夥計。

盛京藥鋪的夥計月銀很低,幾乎可以說是沒有,不過包吃住。吃的不算好,住嘛,就在藥鋪後院堆藥的柴房裡掃出一塊空地,隨便鋪張席子就能睡了。

“當時,一同在柴房住的還有一個人。”

“那個人就是崔岷。”苗良方道。

崔岷也是在藥鋪裡打雜的夥計。

他與苗良方年紀相仿,生得很瘦弱,不說話,總是被藥鋪掌櫃的呼來喝去,輒打罵。苗良方有時候看不過眼,想幫他出頭,都被崔岷拉住——崔岷父母早逝,邊又無親眷,若無這份差事,恐怕要流落街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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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每日藥鋪關門後,夜裡我都會躲在柴房裡再看看醫經,為春試作準備,就如你現在一樣。”苗良方說起過去,目有些懷念,“崔岷從不打擾,就安靜坐在一邊,替我添燈油。”

直到現在,苗良方偶爾也會想起那個畫面。

兩個打雜的夥計,在鋪著破席子的地面捧書夜讀,沒有倨傲的掌櫃,沒有白日的喧囂,了棉花的薄毯遮不住冬夜的寒氣,也遮不住年輕人對未來的嚮往。

崔岷是認字的。

他在藥鋪裡打雜了十多年,苗良方沒來之前,從抓藥到掃灑全都由他一手包攬。大腹便便的掌櫃恨不得將一個人當十個人用,但有一點寬容,就是允許崔岷去看藥鋪裡的醫書。

耳濡目染,每日看大夫辨癥抓藥,崔岷也學到許多,他又很聰明機靈,苗良方與他談幾次,發現這人懂得的醫理並不在那些大夫之下。

這令苗良方到很驚喜。

許是因為都來普通人家,又同在藥鋪幹活,苗良方對崔岷除了親切之餘,還有幾分惺惺相惜的諒。除了瞧不上崔岷膽小怕事、忍懦弱的子。

“後來有一日,藥鋪有客人鬧事,說是我們抓錯了藥。來人是遠近一帶的惡霸,掌櫃的怕生事想息事寧人,推說是我乾的,我和他們吵了起來,崔岷替我說話,結果我倆一道被掃地出門。”

“我當時自己倒覺得沒啥,反正又不打算一輩子給人打雜,大不了回苗家村。不過崔岷是替我說話才被趕走的,心裡總過意不去。”

“那時候還有三月就要春試了,我突發奇想,提議讓崔岷也去試一試。”

陸曈問:“他答應了?”

苗良方苦笑:“一開始,他拒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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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良方將心底的打算說給崔岷聽時,對方嚇了一跳。

“不行……我沒學過……過不了春試的。”崔岷小聲道:“而且,沒有醫行推舉名額,我也參加不了。”

苗良方一拍脯:“這有何難?不就是銀子嘛,我替你出就是!”

當時平人醫工春試不像這些年這般艱難,只要給醫行的人塞點銀子就能加在名冊上。苗良方自己就是剛到京城就去塞了銀子,而崔岷要參加春試,不打點是不可能的。苗良方把自己剩下的銀子和在藥鋪幹活攢的月銀全拿出來,拼拼湊湊攢齊了。

崔岷還是很抗拒:“這是浪費銀子……我只是個打雜的夥計,本不可能考過。”

“阿珉,”苗良方苦口婆心地勸他,“相信我,你比那些大夫強多了,真要覺得對不起我,就好好考,考上翰林醫院,第一個月俸祿請我吃酒去!”

銀子已送了出去,名字也加在了春試名冊上,這般趕鴨子上架,崔岷只得無奈應下。

“他很努力。”

苗良方著遠的夜空,嘆了口氣。

崔岷的與苗良方截然不同,苗良方自傲、衝,凡事都往好想。崔岷憂鬱、謹慎,總是力求事事盡善盡。因怕銀子打了水漂,又或許是珍惜這來之不易、一生可能只有一次的機會,崔岷每夜只睡兩個時辰,其餘時間都在看醫經,說是懸樑刺也不為過。

他們白日幫碼頭那些船舶搬貨賺些零散工錢,夜裡住在廢棄的荒宅裡席地讀書。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到那年太醫局春試。

陸曈道:“他過了春試。”

苗良方笑了笑:“不錯,那一年春試,平人醫工裡,只有我倆進了醫院。”

放榜那一刻的激,到如今苗良方還記得。他與崔岷站在紅榜下,一個個去尋自己的名字。苗良方的名字排在第三,一眼就能看到,崔岷在後面,看到崔岷的名字出現在紅榜上時,苗良方比自己考中了還要高興。

好友呆呆站在紅榜下,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眼睛。

苗良方一拳擂在他肩上,興溢於言表:“我就說你能行!”

崔岷眼睛,盯著那張紅榜看了許久,最後狠狠掐了自己一把,他掐得太狠,掐得眼裡都泛起意,才恍然回神,喃喃道:“我……過了。”

過了當年的春試。

“我們……一起進了翰林醫院。”苗良方道。

一個是來自偏僻山村的赤腳大夫,一個是在藥鋪裡打雜了十多年的無名夥計,卻雙雙考上翰林醫院,於他們二人來說,可謂顛覆命運,一時傳為佳話,尤其是苗良方,在當年的醫院,風頭無兩。

“小陸啊,”苗良方苦笑一聲,“你只見翰林醫院外表鮮,卻不知平人進了宮,和他們太醫局的學生進了宮是不同的。咱們這種人在宮裡,那就是被欺負的命。”

“好事兒不到你,髒活累活全丟給你幹。一遇到問題,所有人溜個,全把你推出來扛事。你知道醫院這些年死了多嗎?這死的醫裡,十之八九都是平人醫工,那是因為他們醫不好嗎?那是因為他們命賤!”

“在這裡,不長點心眼,被人賣了還幫人數銀子的多的是!”

這話像是恐嚇,又像是心酸的陳述,陸曈沒說話,安靜地等著苗良方說下去。

“我剛進醫院時,僥倖有機會幫太后老人家治好多年咳疾,時常得太后召見,一時出了些風頭。”

“當時便自恃醫高明,貴人看重,狂妄了些,常常得罪人。每次都虧得崔岷在旁提點周旋才能全而退。”

“不過那時候我沒看出來,還以為是自己本事。每次崔岷在一旁勸我的話,我都當耳邊風,後來他也就不說了。”

是什麼時候與崔岷漸行漸遠的,苗良方已經不記得了。

那時他總是很忙,今日給娘娘調藥膳,明日給將軍瞧舊疾,翰林醫院就屬他最忙。別人都說他日後肯定要做翰林醫院院使,苗良方自己也是這般想的。恭維他的、妒忌他的人總是圍繞在他側,他看不見崔岷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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