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見崔瀅時,薑鸞扶著腰出去的。
淳於閑準備調戶部,東宮詹事的職位即將卸下,原先東宮相關的事宜大部分由崔瀅在跟著。
崔瀅一眼瞧見脖頸間拿細細敷過的痕跡,歎了口氣,什麼也沒說,把目挪開了。
薑鸞跟崔瀅這一年結下的私不錯,被崔瀅用那種‘臣都知道了,臣忍著不說’的眼神瞧著,薑鸞覺有點不得勁。
兩邊對坐下來,主解釋,“昨夜留了他,他老老實實的。”
崔瀅眼皮子一跳,一顆勸誡之心登時忍不住了。
為君王,宮闈裏關起門來怎麼胡天胡地管不著,但怎麼能自己騙自己呢。
裴相昨晚無詔而臨風殿,遇見了他們,居然放話出來道‘夤夜前來’,這是老老實實的樣子嗎?分明是恃寵而驕啊!
崔瀅委婉地勸誡,“陛下太縱著他了。裴相有大功於朝廷,臣不敢說‘制’二字,唯恐寒了肱重臣的錚心。不過若是可能的話,還是讓裴相行事稍微收斂些為好。朝中那麼多眼睛看著呢。”
薑鸞的想法不一樣。
“這樣就算縱著了?我倒不覺得。他不是京城裏論慣了規矩的人,我看他最近行事已經夠克制了。月初人剛回來就進了趟詔獄,我讓他耐心等,他就在詔獄裏坐了五天,剝了五天的橘子。”
薑鸞想了想,“罷了,你的意思我知道了。說正事吧。”
崔瀅今日覲見,當然是有事而來。
“盧四郎以庶人份住在東宮,確實不太妥當。昨晚淳於詹事和盧四郎長談,說通了盧四郎,打算把他從東宮遷出。但安置到何,是在京城裏置辦一宅院,還是重新安置到京城外的別院,請陛下定奪。”
“哪里不妥當了?”薑鸞詫異反問,“他在京城無片瓦之地,又是立下大功之人。如今東宮都騰空了,那麼多院空著,怎的安置不了一個盧四郎?傳我的話給淳於,不必遷出去,就在原住著。”
順道了句口風,“我曾經應下他,許他一個出仕的機會。幾次安排,始終差了點意思。如今朕都登基了,難道會食言?他稍安勿躁,靜候佳音。”
“是。”
說完了第一樁事,後面的第二樁事才是重頭戲。
城外大軍凱旋京的日子,定在臘月二十九。
清晨開城門,午時前到承天門外。獻俘禮有極重要的象徵意義,薑鸞需要穿戴冕服,打起天子儀仗,登城樓,接獻俘。
“需得事先跟陛下說一聲,這次大軍跋涉千裏,並未帶多活的俘虜回來,帶回來的大多是首級。”
崔瀅比劃著,“臣早上去城外看了一圈,軍營裏正在清點首級數目,記錄軍功,那鋪了滿地的陣仗,著實有點嚇人。這次大軍長驅直都斤山老巢,斬殺突厥大可汗,裴相要親自獻上的戰利品,應該就是……咳,陛下做個準備。”
薑鸞聽得有點牙酸。
“知道了。”
———————
與此同時。城東兵馬元帥府。
午後又在落雪,街頭行人稀。便服隻登門拜訪的訪客,和此地主人在書房裏對坐。木窗半敞,兩人對著窗外飄進來的雪花飲酒。
登門的訪客正是謝征。
謝征十月裏撤軍返程,返程到一半,又收到了朝廷調兵的追擊令,大軍原路回頭,輔助前方玄鐵騎,兩路兵馬仿佛兩只利箭,一支前方突擊,一支後方包抄,直搗黃龍。
大軍回返京畿當日,倒是沒有大理寺的人在城外堵謝征。但裴顯被原地停職,人下了詔獄的事,當天就傳了謝征的耳裏。
三十而立。到了謝征的年紀,免不了想得多。
飄雪木窗的旁邊,桐木書案上,擱著一個厚實的金木清漆大長盒。盒蓋敞開著,裏頭以細綢布鋪滿盒底,綢布四周墊足了厚厚一層防的石灰,綢布上方整整齊齊放了一排首級。
——正是突厥大可汗和他四個豺狼虎豹的年兒子。
金木長盒子就擱在人來人往的書房窗邊,在明亮的雪映照下,場面有點瘆得慌。
“就這樣獻上去,會不會驚嚇到了聖人。”謝征有點擔憂。
裴顯篤定地道,“不會。”
謝征側頭注視著明日即將當眾獻上的征戰大禮,言又止。“這回進京,意外聽說一個消息,說是你和聖人……”
裴顯喝了口酒,承認下來,“消息是真。”
謝征默默地倒吸了涼氣,滿腹疑問落到了實。“記得四月裏我婚那日,你登門道賀,曾私下說過,心中有心儀之人,其他的不必問。”
他委婉地詢問,“難不,那時候,你們已經……”
裴顯頷首,“不錯。”
謝征一拍案幾,長長地慨歎,“彥之,我自認和你不錯,今日才私下裏多一句。你京才兩年,累計功勳直至拜相,又了陛下邊的人。白玉京,腳下青雲道……如高空踩鐵索,要格外謹慎啊。”
“如今聖人年,和你誼深厚,依著你,當然沒什麼可說的。但你就沒想過,三五年後我是說,事總有萬一。你們總歸是君臣。一旦濃轉薄,對的也了錯的。彥之,那時你如何自。”
裴顯坐在對面,抬手給兩人的空杯裏倒酒,
“思行,你迎娶懿和公主也有大半年了。新婚夫妻,誼深厚,有沒有想過,三五年後,公主青春年,看膩了你謝大將軍,從此濃轉薄,另結新歡。到時候呢,你是尚主之人,沒法子合離。你要麼把姘頭一個個全殺,要麼只能忍。思行,那時你如何自。”
謝征一怔,低頭思忖了片刻,篤定地說,“不會。不是那樣的人。阿鷺行事極為顧及別人心意。讓人傷心的事,從不會做。”
裴顯平靜舉杯。
“那今日我同樣說一句,阿鸞也不會。不是你所想的那種人。你我不錯,思行,不妥當的話說一次就夠了。裴某不想聽第二次。”
謝征失笑搖頭,舉起面前酒杯,“是我失言了。就如同你不能揣度我和阿鷺的夫妻誼,我這個外人,自然也不能揣度你們之間的誼。剛才就當我沒說,自罰三杯,彥之勿怪。”
就在兩人談的同時,書房庭院側邊的廂房裏,始終傳來喵喵的聲,此起彼伏,不絕於耳。
臘月小年過後,京城的東市閉坊休市,西市因為胡人商賈眾多,倒還開著。兵馬元帥府的親兵天天去坊市里挑選貍奴,選了十幾只回來,養在兵馬元帥府裏。
“督帥,挑選好了。”親兵敲了敲半掩的書房門,探個腦袋進來問,“現在呈進來書房,是否打擾了貴客?”
裴顯擺擺手,示意無需避忌貴客。
親兵小心翼翼提著兩只小籠子進來。兩只純黑的貓兒關在小籠子裏,地換個不停,一路進了書房,擱在裴顯和謝征對坐的長案上。
謝征舉著酒杯,和案上貍奴四只圓滾滾的眼睛相對片刻,噗一聲噴了酒。
“督帥,弟兄們盡力了,京城裏能找到的略符合的黑貓兒,都想辦法采買來了。”親兵著大冷天折騰出來的熱汗,
“京城常見的名種貓兒,都找不到督帥要的品種。京城裏講究些什麼‘烏雲蓋雪’——子黑,爪子白;又講究‘四時好’——通純黑或者純白【1】;這些高價還能買到。但督帥要的貓兒,偏要通全黑,只有耳朵一點白的,到都買不到,只能去一貓舍尋。弟兄們幾乎跑斷了,買來十七八只,又從裏頭選出最符合要求的兩只。不知哪只得用?等候督帥定奪。”
裴顯湊近兩個小籠,挨個打量了幾眼。
靠近他的那只小籠裏,黑貓兒個頭大一些,長而黑亮,眼睛圓圓大大的,毫不畏懼地盯著面前的人類,慵懶地拍著鬆尾。
裴顯把貓兒抓出籠子,捧在手中。
“喵~”黑貓兒怯怯地了聲。
裴顯滿意地點點頭,“這只好。相貌上乘,脾也溫順。”
隨即把貓兒翻過來,出的肚皮,仔細查看了片刻……
陷一陣奇異的沉默。
他把親兵召過來,指給他看。“你自己看,這是公貓還是母貓?”
親兵納悶地說,“貍奴販子說是公的。他說不到一歲的小貓兒不容易分清公母。”
“貓兒確實不容易分清公母,所以才要仔細查看。”裴顯攤開貓兒的肚皮,“這只是母貓。”
親兵傻眼了,當場就要出去找人算賬,“督帥恕罪!弟兄們沒一個養過貓兒的,真分不清……居然被那混賬貍奴販子給騙了!督帥稍候片刻,弟兄們立刻就把那騙子給抓回來,當街宰了,以儆效尤!”
裴顯起眼皮,“把那貍奴販子抓回來宰了容易。之後呢?兵馬元帥府出去的人分不清公母貓,被人給騙了的笑話,就要從此在京城流傳不衰了。”
謝征坐在旁邊,忍笑忍得捧茶的手腕都在抖。
“把那黑心販子給抓了,綁了送去京兆府。知會一聲京兆尹,訛詐金額重大,他從重判個流刑。”裴顯吩咐了一句,把母貓兒扔回了籠子,繼續往下看。
另一只貓兒,也是純黑的,只有兩個耳朵尖上一點白,但個頭小了許多,明顯沒到一歲。
“半歲的貍奴,公的。……應該是公的。”親兵不太自信地磕了一下,“搭配兩歲的母貓兒,年紀是略小了些,但除了年紀,其他的都極為符合。”
裴顯翻過肚皮,仔細查驗了一番,這只確實是公貓兒。
年紀也確實還小。還是貓,型比臨風殿裏的點點差了一截。
但年紀小的公貓兒,總比年紀相當的母貓兒要適合。養一養,過個一年半載的,也就養大了。
裴顯打開籠子,把半歲的黑貓兒捧在掌中。
“喵~!”貓兒了聲。
裴顯隨即皺了下眉。
“怎麼了?督帥。”親兵張地問,“可是哪里又不對了。”
“被它咬了一口。”
裴顯著貓兒的脖子,把它提溜起來,面對面地打量著,“相貌上乘,脾卻不怎麼樣。還好年紀小,要好好教。”
兵馬元帥府裏接連折騰了幾日,好歹選中了一只,他把半歲的小公貓依舊塞回籠子裏去,吩咐親兵提回廂房,這幾天仔細看好了。
謝征默不作聲地看到這時,忍了半天的話終於問出口,
“貴府養了那麼多的貍奴……最近可是鬧耗子?總不會是彥之你突然興起,想要養寵罷?”
裴顯隨手撈了一只,正是剛才那只亮的小母貓,
“最近搜羅貍奴,合意的只要一只,其餘的都是順帶的。我看懿和應該也會喜這些貓兒狗兒的小玩意?有勞你特意登門探,拿只回去養。”
謝征揣著一只貓兒,納悶地走了。
————
臘月二十八這晚,大批新鮮的羊蛋一車車地運進了城外軍營,轟轟烈烈地一場犒軍晚宴。
翌日天亮後,全軍開拔,盛大的城儀式開始了。
凱旋大軍從南門城。凱旋的消息由府張榜通告,在幾天傳遍了京城各。
今日萬人空巷,百姓們爭相觀看大軍城的場面,香包,鮮花,鮮果,絹帕,雨點似的往隊伍裏砸,將士們被砸懵了。
薑鸞站在城頭上看著,真真切切地到‘擁堵’兩個字。一條長街,三五裏路,縱馬頃刻即至,是被堵在了街上。隊伍中有幾個年輕俊俏的小將軍,被砸得暈頭轉向,捧了一手的絹帕香包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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