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風呼嘯刮過耳側，薑鸞在風聲裏接下去道，

　　“劍走偏鋒當然有它的好。但是最近我開始覺得，長久謀劃，也有長久謀劃的好。彥之，有些事，我們可以慢慢地籌畫起來。”

　　裴顯低頭看，“比方說？”

　　“比方說，朱雀大街上的燈山。今年搭建了兩座三十尺的燈山，我知道明年還會有，後年還會有更大更好的。那我今年就不急著去看。我可以等明年，後年。”

　　夜風呼嘯，薑鸞捂著凍得發紅的耳朵，抬頭去看夜幕裏一細勾月。月淺淡，似有若無，裴顯在月下低頭凝著。

　　“彥之，我們可以長長久久的。”肯定地說。

　　裴顯簡短地嗯了聲。“我們可以。“他了下冰涼的耳朵，放緩馬速，把肩頭的大氅往上拉，直到裹住整個頭臉。

　　薑鸞從大氅裏拉不出來，隔著一層大氅仰著頭，聲音輕輕地傳耳際：

　　“彥之，所謂長長久久，只在你我之間，不在別人眼裏。世上很多人在意的很多事，其實我都不在乎的。”

　　裴顯把懷裏的人摟了些。

　　“為什麼這麼說。”

　　“我知道你不願尚主。”薑鸞隔著一道大氅，看不見眼前的人，但知道，他必定在低頭看。

　　“我知道你心裏顧慮極多。你背後站著整個河東裴氏。大批麾下將士信任依賴你，跟隨你從河東京。你的兵馬元帥府擔著他們。你京滿打滿算只有兩年，在京城雷基不深。一旦尚主，上的中樞要職全部卸下，你心裏不安穩。”

　　薑鸞雖然看不到他臉，但到腰間摟住的手臂瞬間發力收，旋即又鬆開。

　　“阿鸞。”裴顯只說了一句，又停住了。

　　薑鸞用力地扯大氅，好容易扯開一條隙，夜風呼啦啦灌了進來。

　　從大氅裏鑽出來，髮髻裏茸茸的燈球在風裏跳躍晃，仰頭迎著裴顯專注的凝視線，粲然一笑，

　　“但是彥之，我不在乎呀。你看，我們在一起這麼久了，我連問也沒問過你一次。就是因為我不在乎這些呀。”

　　“我既不想為了要不要尚主的事和你吵，也不想為了什麼冊封大典，封你皇后還是駙馬之類的名頭和朝臣們吵。”

　　“彥之，你不必尚主，現有一切不變，繼續領京畿防務，政事堂。我只要現在這樣，你陪著我，我陪著你，我們長長久久的就足夠了。”

　　裴顯控韁放緩了馬速。

　　他們一路往北縱馬疾馳，前方不遠，已經可以看到即將宮的送儺隊伍浩浩的火把芒，歌舞鑼鼓聲響約約地傳耳朵。

　　裴顯握住薑鸞的手，低頭來，眸復雜。

　　“阿鸞，牽扯到國祚，禮法，正統承繼。我以朝臣份陪伴你側，以後的事態發展，並不會是你想的那麼簡單。”

　　“不，彥之，事也並沒有你想的那麼困難。”薑鸞拉起他的手，往下，隔著裳按住自己小腹。

　　理直氣壯地說，“別忘了，我是君呀。我自己生出來的孩兒，一定是皇家嫡系脈。我封我自己的親生孩兒為東宮儲君，誰能置喙一句。”

　　在裴顯愕然沉思的神裏，又裹著大氅往前一撲，連人帶氅撲進他懷裏，在溫暖的膛親昵地蹭了蹭。

　　“你不必尚主。朝臣們也不會有攻訐你的藉口。彥之，我早想過了，我們生個又聰慧又漂亮的孩兒。我通告天下，你是孩兒的父親。以後冊封東宮，你就是儲君的父親。”

　　說到這裏，哼了聲，“我看還有誰彈劾你恃寵而驕。”

　　裴顯啞然失笑，抬手把探出來的腦袋又按回去大氅裏，“果然做事劍走偏鋒，胡鬧。”

　　他索在路邊勒停了馬。

　　策馬緩行至喧囂長街的角落一隅，理智而清醒地和分析局勢，

　　“阿鸞，你並非守之君的子。如今剛剛登基，萬象更新，天下仰你的向，你又年輕。此時此刻，借著新登基的銳氣，正是你提拔朝臣，大展拳腳，推行政務，讓天下看到君政績的要關頭。遠未到退居後宮，生育兒的時候。”

　　“說得好極了。真好。不愧是朝廷的肱棟樑。”薑鸞坐在馬背上，興致缺缺地拍了拍手，

　　“好了裴相，你的進諫言朕聽到了。你可以回家去，把我的彥之還給我了。”

　　裴顯：“……”

　　眼看薑鸞開始不講理，裴顯抬手，了約作痛的眉心，放緩了語氣哄，“彥之回來了。”

　　“真的？”薑鸞瞄了他一眼，從氅裏出手掌，“把我的面人兒拿給我。”

　　裴顯從馬鞍邊的皮褡褳裏掏出四個巧面人，挨個遞給。

　　薑鸞挑出娃娃的面人兒，遞回裴顯面前，晃了晃。“我們的兒。喜歡嗎？”

　　裴顯又開始眉心。“阿鸞，好了，別鬧。”

　　薑鸞今晚格外固執，不得答案絕不甘休，“口不對心的裴相已經被我趕回去了。留在這裏的是彥之。”

　　纖長指尖了對面口，心臟在膛裏鮮活跳著，

　　“用這裏說話，老實告訴我。”

　　把面人舉高，指著雕玉琢的四五歲娃娃，繼續追問，“喜歡嗎？”

　　裴顯抬手了娃娃纏金線的雙丫髻，又以指腹輕輕了下娃娃圓嘟嘟的臉蛋，

　　“當然是喜歡的。”

　　薑鸞又把自己相貌的面人塞去裴顯手裏，“這個呢，也喜歡嗎？”

　　裴顯把面人舉高，借著周圍燈火打量著，邊不自覺噙了笑，“喜歡。”

　　“那就行了。”薑鸞把四個面人拿回來，挨挨全攥在手裏，“除夕半夜的，別在路邊吃風了。我們回吧。”

　　時辰了深夜。

　　皇宮就在前方不遠，朱雀宮門敞開，送儺隊伍最前方已經開始有秩序的宮門。

　　裴顯勒馬緩行，薑鸞全拿大氅嚴嚴實實地蓋住，靠在溫暖的懷抱裏，過了平日睡的時辰，眼皮忍不住地往下耷拉。

　　京城各忽然開始鑼鼓歡呼，竹聲驚天地，被歡呼竹聲驚醒了，帶著幾分睡意，含糊地說，“彥之，是不是到新年了。”

　　“到新年了，阿鸞。”

　　宮門就在前方，送儺隊伍攘攘。

　　他們此刻不急著回去。裴顯放鬆韁繩，在深夜長街上信馬由韁，清脆馬蹄聲響中，緩聲念道，

　　“福延新日，慶賀諸吉。”

　　薑鸞應聲回道，“歲歲今日，年年今朝。”

　　馬蹄聲越來越慢，無人控韁的駿馬在路邊停下，晃著尾，悠然吃起了碎雪裏的野草。

　　馬背上的親影在雪月裏擁吻。

　　良久，鬆開的韁繩終於被重新握，馬蹄聲再度響起，往敞開的宮門緩行。

　　馬上兩人在彎鉤月下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

　　“彥之說的不是沒有道理。臘月裏剛登基，第二年就生孩兒是早了些。等我二十歲如何？親政三年，該做的都做起來了，朝臣們該罵你的都罵過一了，我們的孩兒也該出生了。對了彥之，你喜歡男孩兒還是孩兒？”

　　裴顯淡淡道，“要罵的讓他們罵去，裴某不懼。阿鸞，不必為了堵人口舌勉強自己。”

　　“我才不會勉強自己。我做的都是我想做的。”

　　薑鸞撇，“不許又拿‘避而不答’這套應付我。你明明很想要個孩兒的。那天你喝醉後的大作我還收著呢。等回去就拿出來給你看。”

　　裴顯頭疼地說，“大醉之後的胡塗，留著做什麼，笑夠了就拿去燒了。”

　　“我偏要留著。今夜我非要聽你說句心底的實話。我說二十歲想要個孩兒，你是高興還是不高興？到底喜歡男孩兒還是孩兒？老實答我，我就把你的酒後大作燒了。你有一個字敷衍我，信不信我把你的大作到政事堂去。”

　　裴顯：“……”

　　馬蹄聲聲輕快前行，他抬手敲了一記額頭。

　　那一下敲得比二姊還輕，薑鸞了不疼不的額頭，抱住他的手臂，撒地晃了晃，

　　“快說快說。”

　　馬兒繞著宮牆來回慢走，宮門近在咫尺，可以看到城樓高衛手裏的火把，裴顯沉許久，終於吐了幾句，

　　“以理智論，三年之後，若朝政推行順利，日子安閒下來，可徐徐安排。”

　　“以心跡論，已久。”

　　酒後吐真言。那幅半之畫，是他心底之聲。

　　————

　　大開的朱雀城門下，文鏡等了半夜。遠遠地瞧見單騎過來，急忙吩咐備步輦，起迎上去。

　　左等右等，馬卻始終沒過來。

　　督帥的戰馬，以他從未見過的、慢得讓他抓心撓肺的步子，一點點地往城門方向挪。

　　薛奪也坐不住了。

　　“這是督帥的馬兒還是臨風殿的貓兒？踩得步子那個細碎，我還以為那兩位坐著大貓兒回來了。”

　　薑鸞在馬兒細碎的慢步裏睡著了。

　　全用大氅罩著，呼吸輕緩綿長，靠在有力的胳膊上，毫無防備地陷沉睡。

　　裴顯一只手攏著，一只手握著那四只面人，松了韁繩，任由馬兒在宮牆下信步，把面人舉高了，借著淺淡的月和雪，逐個打量。

　　耳邊回想起薑鸞睡前的話，

　　“這就是我想要的。我們長長久久的，要一個男孩兒，一個孩兒，孩兒長得像我，男孩兒長得像你。我們快快活活地過一輩子。”

　　男孩兒長得也像阿鸞才好。

　　裴顯舉起男娃娃的面人兒，略帶嫌棄地打量著。河東裴氏本家的男丁，個個都生了這種狹長雙眼睛。

　　他們的孩兒，當然長得像阿鸞，眼睛圓圓大大的才好看。

　　孩兒的眼睛，更要圓圓大大的。

　　四個巧面人攥在掌中，手臂抱懷中睡得香甜的溫子，馬蹄聲輕緩，裴顯在月雪間出了神。

　　河東本家大宅是他自長的所在，卻也是他母親錐心泣之地。他年之後不願回。

　　十六歲征辟仕，河東邊境幾大營爬滾打，是他安立命之地，京後不能回。

　　京城局勢如湍急驚濤，沒幾個寬心好睡之日。初京時，他原以為偌大京城，不過又是個暫居之地。

　　但京城裏有了。

　　偌大京城，了他和的安家之地，他的未來所系。

　　縱然周圍風雨盪，水流湍急，他心無懼，他要在這裏牢牢紮下基。

　　馬兒慢步緩行，宮裏等候的人不了了。

　　宮門大開，燈迎出，文鏡小跑近馬前，牽過韁繩往宮門方向走，不忘高聲問候一句：“福延新日，佳年大吉。”

　　薑鸞被驚醒了，著眼睛，迷迷糊糊問，“到了？”

　　“到了。”裴顯扶下馬。“今夜回來的有些遲。最多再睡兩個時辰，就要起準備大朝會事宜了。”

　　城樓上的聲聲竹響裏，薑鸞登上鎏金步輦，響鞭開路，往臨風殿方向行去。

　　夜風吹進步輦，睡得半夢半醒的人清醒過來，換了個姿勢，端正坐在輦上。才坐穩片刻，卻又東張西，四找人，

　　“裴相呢。”

　　“陛下。”步輦邊上隨駕護送的裴顯應聲道，“臣在此。”

　　薑鸞順著聲音開擋風帷帳，裴顯的視線正好睨過來。

　　兩人對視片刻，同時微微地笑了。

　　除夕過去，新年已至。等天邊晨亮起，便是薑鸞人生頭一次的元旦大朝會。

　　以後還會有許多個新年，許多次大朝會。

　　從前薑鸞與天爭命，現在學會了徐徐圖之。

　　知道，這一次的新年，還有以後每一次的新年，的裴相都會陪在側。

　　長長久久攜手相伴，年年歲歲與君守歲。

　　《番外二·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