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顯然是被張生員的這幅要死不活的樣子給嚇得不輕,忙虎著臉道:“說什麽胡話,你可別嚇我,到底是怎麽了?你前幾日寫的反新政文章,莫不是被人揭發了?早你不要跟著別人去做這些事了,你……”
張生員隻是苦笑搖頭,再不管憂心忡忡的妻子,徑自回到了廂房裏,直接整個人癱了一般地躺在了榻上。
那依舊不知緣由的王氏追了來,邊道:“你說呀,這可是要命的事啊,這一家上上下下,這麽多口人呢,有什麽事,你說個明白啊。”
張生員卻是突然痛哭了起來,從榻上起來,瘋了一樣,將書箱裏的書都拿了出來,接著便一本本地撕了起來,口裏則是念念有詞:“讀了大半輩子,又有什麽用,有個什麽用,什麽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都是騙人的,都是騙人的。”
王氏幾乎嚇得眩暈過去,從沒見過這個陣仗,驚了半響,又忙衝上去要阻止,口裏罵道:“你瘋了?這是聖人的書,你明年就要春闈了。”
“沒有春闈了……”張生員一屁跌坐在地,如一灘爛泥一般:“再沒有春闈了,也不再考八了,完了……”
王氏的心裏猛地咯噔了一下,突然想起今日聽鄰人說過這個事,起初以為隻是玩笑,可是現在看到自己的丈夫如此,終於意識到坊間的流言可能真了。
這個時候,這王氏也如遭了雷擊一般,平日裏,左鄰右舍都奉承,說有做夫人的命,他知道自己的相公學業不錯,在學裏是經常學誇獎的,明年就是鄉試,隻要中了舉人,這舉人的夫人,可就到手了。
對此是極為滿足的,可哪裏能想到,居然……居然……
張生員已經無力躺在了地上,整個人已無的樣子,王氏曉得事太大,連忙了奴婢在這兒盯著,自己則趕去和自己公公稟告。
張生員足足兩日,都是茶飯不思,一夜之間,仿佛連頭發都白了,他有時躺著,突然驚醒,便咬牙切齒地道:“我該去舉義,我夢見天下的藩王們都帶了兵要靖難,要殺來京師,要誅陛下邊的人了。”
有時,他又有氣無力地躺著,全無希的樣子。
到了第三日,王氏卻是帶著幾本書走了進來,悄悄地將那些書放在了桌上,而後才小心翼翼地對張生員道:“我聽說科舉還是有的,隻是考的和以前不同了,鄉試和會試,也都並在一考,外頭的人都說讀了這些書,也是可以繼續考的,相公,就算考的是律學,是什麽什麽……那不也一樣嗎?”
可是張生員卻像是被刺痛得不能自己般,頓時大道:“拿出去,都拿出去燒了,都燒了,不要汙了我的住所,這不是聖人書,這是邪書,立即燒了。”
張生員破口痛罵,他的眼睛紅得嚇人,一副齜牙咧的樣子道:“拿走,都燒掉它,快!”
王氏顯得很是局促不安,接著便開始痛哭起來:“事到了這個份上,你還鬧什麽,胳膊是拗不過大的,昨日倒是有一些生員去鬧,你猜怎麽著,廠衛手了,還打死了幾個,相公,人家就是如此的啊,這是朝廷,是天子的意思啊,你們張家,幾代就沒一個做過的,也就你的祖父中過秀才,而今你是最有希的,闔族上下都指著你,張家又不是什麽大富大貴的人家,靠的,不過是鄉下的幾百畝地罷了,為了供你讀書,你的兄長,還有兩個弟弟,可都在外頭自謀生路呢,張家一直養著你,指著你能揚眉吐氣,能有個呢,你爹聽了這消息,已是臥床三日,爬不起了,你還要鬧什麽呢,再鬧下去,非要家破人亡不可。”
哭得愈發厲害,可張生員依舊隻是仰趟在榻上,雙目無神的看著床帳子,角時不時地發出幾聲冷笑。
這人一哭,孩子們聞訊而來,也跟著哭了起來,一家老小,都哭作了一團。
那一邊,家裏的婆子匆匆過來道:“不好,不好了,老太爺……老太爺……”
王氏一聽,頓時嚇了一跳,再沒有心思哭下去了,連忙趕到張生員的跟前,拉著張生員道:“走,去瞧瞧,你不中了,便連孝道也不要了嗎?傳出去,連秀才功名都要沒了。”
張生員渾渾噩噩地被拉到了老父的房裏,便聽到了老父的滔滔大哭聲,張生員又是悲從心起。
這老父坐在榻上,捶著道:“死了罷,不如死了罷,等了大半輩子,等來了這個,而今家破人亡,家破人亡了啊。”
張生員連忙驚得拜下,膝行到了老父塌下磕頭道:“是兒子不孝,讓父親大人驚了,兒子……萬死。”
“該我死,該我死!你要好好活著……”張父拚命咳嗽著,口裏道:“你死了,正兒和兒怎麽辦?死了容易,活著的人……難啊……哎……”
這一番的折騰下來,張生員早已是筋疲力盡,好不容易安了張父,他回到了房裏,呆呆地坐著,如中了魔一般,直到了傍晚時分,王氏小心翼翼地給他盛了一碗粥來,躡手躡腳的,生怕又惹了張生員怒。
突然,張生員猛地抬眸,看著王氏道:“書呢?”
王氏愣了一下道:“書,什麽書?”
張生員一臉疲憊又難堪的樣子,最後還是道:“你買來的書,你拿來,還有幾個月,耽誤不得了,若是不讀,明年的春闈就錯過了,家裏……坐吃山空下去,遲早……是要完的。”
王氏聽了,頓時麵喜,忙道:“我這就去取。”
幾本書放置在了張生員的麵前,一遝經史,這些……張生員倒是大多都能倒背如流,經史包羅萬象,其中就包含了四書和五經,都是讀書人必讀的。
隻是那大明律和商論擺在了張生員的麵前時,張生員看著這書頁上殷紅的字樣,心狠狠地痛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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