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翚營快速協助百姓分散到兩旁, “高世軍”所領的騎軍有如颶風過境，隊伍綿延，在胤奚與追兵拉開的這段路程蓄力沖鋒, 而後, 毫無凝滯地撞赫連大軍的前鋒陣！

胤奚在馬上勒韁回頭。

這些突至的騎兵服不一, 兵參差, 然而他們上那悍野無前的氣勢, 整齊默契的沖鋒, 卻不單單是勇兩個字能夠解釋的。

那得自于經久的訓練與多次大戰的經驗，也源于刻進這些人骨子裏的殺伐與野。

這絕不是尋常的軍伍。

胤奚定睛審視了幾剎，便收回視線，同時也下“如果是翚營與這些人迎面撞上，結果又會如何”的假設，速令營兵繼續帶百姓撤離。

他也并非一味靠胡騎抵擋，自顧奔逃。行出二十餘裏，胤奚估算胡騎一鼓作氣的銳氣應已消減，與敵方的戰況恐正膠著, 恰此時，百姓們力疲不能再行, 胤奚擡手停下隊伍。

他解開額帶, 開始往手掌和刀柄上纏繞系。

“鎮民原地休整, 乙生帶一百人駐守, 其餘所有人, 隨我返回，接替作戰。”

人行遠路會累，軍隊連續廝殺也會，後還沒有胡騎退下來的影, 便說明赫連大軍暫時被牽制住了。

對方前鋒已疲，他們這支養蓄銳的隊伍接上去，正是以逸待勞。

白水河裏，死傷的戰馬堆積阻流，鮮將滿地積雪片染紅。

卷髯大將在看到胤奚帶兵出現的時候，深邃的眼眸一，顯然沒料到他會回來。

胤奚揮刀斬落眼前的尉騎，言簡意賅：“換我！”

卷髯男人廝殺還未盡興，然他移目往左右勉力支撐的副尉們看了看，沒有反對。

他們不用旗鼓，以哨聲為號，特殊的哨音一起，雜胡騎立刻有序地歸攏隊列，戰撤離。

“我帶百姓往北，匿進了秦嶺便有活路！你……”

卷髯男人不知胤奚姓甚名誰，聲道：“半日後來替你！”

鸞君刀利落地破開尉人的細鱗甲，滿刀槽，胤奚眉峰一蹙，刀回頭喊道：“不，北是關中腹地，向西！”

“放屁！”卷髯男人馬已調轉，破口吼回去，“西邊無糧無壘，荒涼偏僻，被堵在邊境上圍死嗎？”

這便是倉促合作的弊端，雙方雖有共同的敵人，卻無相同的見解，他們到此刻甚至連對方的份還不明朗。

翚營苦戰半日，且且退，卷髯男人也確實守諾，踏著殘的餘暉帶兵來替。

可等胤奚馬不停蹄與乙生他們會合時，才發現對方首領已自作主張，將芝麻鎮民向北帶出近兩舍之地。

那些席地虛弱不堪的百姓，見了胤奚，一個個就好似見到了救苦救難的菩薩。

還是這個年輕英俊的將軍脾氣好啊，不會強行用馬驅遣他們快跑，哪像那大胡子軍爺，兇神惡煞，一上來就讓他們鉚足勁跑，中途不歇。那些上了歲數的老人和力不支的婦孺，著實不堪重負。

有人當即給胤奚跪下磕頭，哽聲難抑：“軍爺，咱們這是往哪去啊？家沒了，小人這條命也要折騰沒了……我實在跑不了……”

他說罷回頭，讓自家的兒子兒媳不要管他，自去逃命吧。

周圍背井離鄉的鄉民，無不戚戚含淚。

胤奚是底層出，沒人比他更清楚，當一個平頭百姓被遽然崩塌的命運大山住，心是何等煎熬絕。

但慈不掌兵。

胤奚不能把前線士兵用命換取的時間浪費在同上，向溺足者的手要有溫度，卻更要強有力。他側了側，臂扶起老人家，轉頭吩咐戲小青掃雪空出幾塊地，盡快用頭盔煮雪水給大家暖，再將他們隨攜帶的條分發下去。

稍做休息後，他改變“高世軍”向北的路線，帶疲憊不堪的鎮民繼續向西走。

就這樣，這支龐大而臃腫的隊伍一時向北，一時向西，看似沒頭蒼蠅逃命，卻差錯地將赫連大軍引蜿蜒曲折的郊林，無法展開騎兵沖鋒的優勢。

不過尉朝軍隊兵多將勇，胤奚他們可以換作戰，對方也可以，這便更考驗雙方的調度。

到胤奚第三次接手鎮民，已是第三日清晨，天將亮未亮之時，前方一座城郭的廓映衆人眼簾。

雪堆城堞，枯枝寒，零星炊煙飄在薄暗的天空，翚營的人神一振。

進了城，赫連大軍的那些投石、連弩，總不能六親不認地往自家城池招呼吧？他若真敢，正好放出尉朝皇帝生祭百姓的消息，煽尉人起義。

這個時辰的城防還未替換，城門閉。紀小辭帶幾名輕功好的隊兵從城堞躍闕樓，手刀斬倒守門兵丁，從裏打開城門。

近萬人的軍民，浩浩湧這座名為翫當縣的城池。

城坊裏的巡兵先時以為自己眼花，還當哪裏的難民湧進來了，把眼一，看清對方手裏的兵，登時警鈴大作，集結至城門，卻本不是翚軍的對手。

胤奚無意傷人，接管城池後，他先令人將城門閉落下機括，再讓戲小青和紀小辭分別去武庫與糧倉，將武庫中積灰的箭矢，與幾樣作擺設用的守城械通通搬上城牆。

另一邊，趕到窖開倉的池得寶兩眼放。

將一雙殺豬斧往鞶帶裏一掖，飛速抖開麻布，往板車上一袋袋扛糧食。

“統領代別搬空了，給人家留一半。”紀小辭在旁甚至搭不上手，無奈地說。

“知道！”

打小就和糧食親的池得寶樂得合不攏，“咱們又不是賊不走空，都是給鄉親們吃，借的，算借的！”

疲冷的芝麻鎮民一進城，聽胤奚發令就地休息，立刻尋空地歪歪斜斜歇了一地。

先前在路上，他們被胤奚編伍隊，每十人選一名板結實的青年作伍長，十伍由一名翚營兵管理，十隊再由十名旗長管轄，有事層層上報。如此，人雖多卻不混，有了主事的人，就有了主心骨，人們崩潰的緒也有所好轉。

他們的緒是暫且穩住了，翫當縣的縣令一覺睡醒，卻如五雷轟頂。

他被不知何來的兵丁從縣衙拘到城門口，帽落地，兩戰戰，問道：“你們……是哪裏的強盜，天化日怎敢如此……”

“邱縣長，敝人是芝麻鎮裏長岳三。”

這時，路旁一個襖袍污髒看不出本的男人站起，跑得快沒知覺的雙腳一瘸一拐，越衆出來。他見營兵并不阻止，便大著膽子走到邱縣長跟前拱手，“小人去歲曾隨賀縣長前來拜會您的，您可記得？我們不是強盜，我們賀縣長，他……”

岳三眼眶發紅，接著便將芝麻鎮如何遭劫，賀壽年如何慘死，軍隊又是如何追捕他們，一五一十道來，說到最後聲淚俱下。

邱縣長聽得呆了，不相信在尉遲太後治下會有生祭這麽荒唐的事……

可轉頭細看那烏的人群，個個如喪考妣，其中最小的竟還有襁褓中的嬰兒。

一寒氣沿著縣令的脊背躥上頭皮。

“這是千真萬確！多虧這位將軍和另一名將軍……”岳三回頭擡指，手指方向卻只有一道峻冷崖岸的背影，提步登上了城頭。

“統領。”在箭垛架好弓箭的弓手向胤奚見禮。

高的風更凜冽，胤奚睫如羽，扶堞下，視野所及的地平線除了雪與木石的，一片平靜。

男人形不，他的目始終很靜，像等待獵的鷹。

轉戰三日沒有在他上留下萎靡困頓，他那仿佛與生俱來的從容，宛如一方永遠不會失靈的羅盤，底下的人只要看見統帥還如此游刃有餘，便相信暫時去國懷鄉也沒什麽大不了。

來了。

胤奚心中說，高樓的地面隨之微微震。

視野盡頭先是出現了一排騎隊，打頭的人宿鐵刀半搭半掛在鞍邊，正是自稱高世軍的男人。

他們的人數，倍于翚營，其後三裏，鋪天蓋地的黑甲軍如烏雲城，直而來。

一排弓手抿，拉開弓弦，等待胤帥的指令。

胤奚指頭一下一下輕敲石磚，清湛的眸注視“高世軍”的兵馬轉眼馳策到城門口。

如果不開城門，這些胡騎便只能回頭與北尉軍決一死戰，為他消耗掉更多敵軍戰力。

“預備。”胤奚聲冷如鐵，待北尉兵進程，他擡起手指，“。”

千箭齊發。

翫當縣的全部箭矢支撐不了太久，卻足夠掩護盟友從打開的城門進城。

北尉黑騎要強突，誰料開的城門後疾出幾連弩，前沖騎兵被落當場，追擊的勢頭被生生退回去。

“螳臂當車，徒勞而已！”

敵方領將眼睜睜看著城門在眼前闔閉，怒鞭指向城頭，看著那一襲文武袍裝白周郎的男子，越看越氣，“何冒出的阿，敢與帝國叛逆為伍！爾項上人頭，不過某寄存酒觥爾！”

胤奚眉頭輕，對方這話解了他一半心疑。

他沒在城下看見大名鼎鼎的赫連朵河，想是那位大行臺仍然穩坐中帳。

胤奚疏漠的眼裏劃過一線暗芒，不吝自報家門：“胤鸞君，大玄叛將，斬殺大司馬後不容于北府，借貴寶地謀條生路。”

什麽？！萬人敵褚嘯崖是死于這黃小兒之手？

城下領將心驚跳，一百個不信，在逐漸稀拉的箭雨下，卻無端謹慎起來，未再下令強攻，而是先讓大軍圍守城郭，遣人回去報告大行臺，再作定奪。

“虎死架不倒啊……”胤奚見敵軍作環線圍城，暫停了攻勢，輕聲慨，走下城頭。

恰好卷髯首領騎過闕，掃了眼聚集的鎮民，下馬解下臂鞲，一泡水順著他裏袍流淌出來。

他就著那淅淅瀝瀝的水擡起如鈎銳目，對上胤奚的眼睛。

“方才我以為，你不會開城門。”

說來奇特，兩軍合作三天，卻直到此刻才有息空隙說幾句完整的話。卷髯首領冷笑著重複：“大玄叛將？”

方才胤奚在城頭上半真半假的話，此人顯然也聽見了。

褚嘯崖這個名字，可是北尉邊關將領耳中如同噩夢一樣的存在。比起信與不信，他此時更關心另一件事，唾了口唾沫在刀上，拭著說：“南國的水耗子，手得長啊。”

戲小青瞬間怒形于。

江南多水鄉，所以尉人軍中多將玄人戲稱為“水耗子”，極盡貶侮。

胤奚淡淡一笑，回頭讓戲小青帶人征用街鋪竈臺燒飯，再請邱縣長協助騰屋安頓鎮民，先讓他們腹飽暖，而後漫然道：“閣下卻是勇武驍果，怎麽連軍中藏著釘子都不知道，不妨教教我，高世軍高將軍？”

高世軍握刀的手背青筋悍跳，然變。

胤奚已經確定，眼前這人便是六鎮的叛逃首領高世軍。方才城下首領的佐證是其一，其二便是，這幾日他所見這支軍伍的殺敵本領，除了擅打仗的北尉六鎮兵，不作他想。

赫連朵河本不是來埋伏他的，而是在堵高世軍！他們出自關中，故在西北線設伏，翚營從嘉陵江潛，所以兩方各自埋伏，又差錯地錯開。

胤奚以為他所領的任務是來救人，實則卻是赫連朵河收網放出的鉺。萬人生祭的消息是北庭機，為了國也不可能四聲張，連當地縣長事前都不知，高世軍一個流竄不定的叛將，從何聽聞？

只能是赫連朵河在六鎮軍裏埋了暗樁，故意放出消息，引高世軍來援，再將其一網打盡。

“上個月在碻磝圍困的是你，還是你為了迷敵人留下的一支分隊？好掩護主力軍金蟬殼？”

胤奚眼底戾氣漸起，笑得不輕不重，“欺我國君，以降書為兒戲，是欺我朝無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