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難民中，有一名六七十歲的老翁，捧著只有豁口的瓷碗來到我面前，奇怪得是他不喝粥，卻只是瞪大雙眼盯著我看……我問他，老人家可是哪裡不適，他激著磕磕絆絆地問我可是吳家二公子，不待我回答，又說我同我的母親、不，是我的生母，生得極像。”

吳景令緩聲道:“我心想，我已故的生母白姨娘，不過只是夫人的陪嫁丫鬟，怎會識得這名老翁?後來我才知，這老翁原是宮中逃出的太監……再到後來，我外出遊歷之時，他帶我從道悄悄潛進了幽州的皇陵……皇陵中，葬有大盛先帝之，也是那時，我見到了那位帝姬生前的畫像……”

“姨娘走時，我已有八歲余，自認對的模樣記得還算清晰。那畫上之人，的確與一模一樣。回到寧之後，我於府中暗查姨娘生前之事，卻一無所得，便是連姨娘的一張畫像也尋不到了……就仿佛這世上從未有這樣一個人存在過一樣。”

吳景令看著定南王:“若當真只是一名尋常妾室，因何與有關的一切，會於其死後消失得如此乾淨?越是如此，是否便越可見此中有蹊蹺?再到後來，越來越多的證據、及那些眾人皆知的往事一一擺在我面前，我才得以確信，我的生母，的的確確正是大盛朝的寶慶帝姬！”

前朝帝姬?！

吳恙頗為意外。

縱然對二叔的機多有猜測，但他尚且從未往這上面想過……

吳然更是大吃一驚，下意識地就攥了自家二哥的袖。

吳景明因震驚而陷往事中，略有幾分恍惚之。

二弟的生母白姨娘……

他是有些印象在的。

眾人皆知那是他母親的陪嫁丫鬟，生前一直獨居一院，似乎因不好而甚於人前出現……

二弟八歲那年，這位白姨娘久病而故……

他記得那一年，大盛朝的昭仁帝於幽州駕崩，其皇后殉相隨，彼時時局已經大，各地軍四起，又因昭仁帝無後，大盛朝就此徹底走向衰亡……

吳家雖不曾立於危牆之下，卻也一貫與政事相連，這樣重要的節點，他為吳家子弟自然是有印象。

也因此，他清楚地記得白姨娘是與昭仁帝後同年去世的……

可若白姨娘當真是昭仁帝之，寶慶帝姬——那又為何會以他母親陪嫁丫鬟的份了父親的妾室?！

“父親……二弟所言，當真是實嗎?”吳景明神驚異地問。

按說這本是上一輩父親的私事，他為人子不該多作過問……

可二弟當真是前朝皇室脈嗎?

大盛朝未衰落前，民風開化，的確是有過皇帝若無子，可著帝姬繼位的先例。

定南王沒有理會長子的問題，只是看著吳景令，問:“你便不曾想過，那名老太監是騙你的，這一切都只是一場騙局，不過是有人看準了你不甘居人下的心，與吳家子的份，想利用你來事嗎?”

吳景令臉一變:“是真是假，我且還分得清楚！”

說著，視線釘在老人的臉上:“倒是父親，竟是連承認都不敢嗎?”

定南王看了他片刻，道:“不過一樁舊事而已，我有何不敢承認之——我只是想告訴你，此事即便是假的，你亦同樣會被蒙蔽利用！”

吳景明聽出了重點。

——‘“即便”是假的’?

所以……的確是真的！

“因為這個份的出現，給了你一個宣泄的出口，你願意相信它是真的，縱然沒有證據，你也依然會選擇相信。”定南王的視線裡有冷意，也有看穿一切後的失:“真假於你有言並不重要，你亦不在意是否會遭人利用，重要的是有了這個所謂帝姬之子的份，你便不再是你眼中卑微的吳家庶子，這個份足以填補你缺失的自尊，也讓你終於有了豢養野心的名目！”

“可你是否想過，前朝帝姬之子又如何?前朝宗室脈不止你一人，前朝衰落乃是氣數已盡，同謝氏無關，同天下人無關！這個份，也並非就是你弒父弒兄，殺害親晚輩，企圖禍天下的理由！”

這番話吳景令眼眶泛紅，聲音也因過分激而帶上了意:“沒錯，你說得對，我本不在乎被利用！而那些想要利用我的人，這些年也皆被我除去了！沒人能利用得了我！但你有一點說錯了，大錯特錯！——我非是在禍天下，這天下患病久矣，必須要破而後立，由我來重建公正秩序！”

他初得知真相時，大盛朝還不能被稱之為前朝，尚有幾名宗室子弟於中爭奪帝位，但皆是勢微。

那名老太監暗中和他說，要靜觀其變。

他便一直等著……

於是便等到了謝家取而代之，大盛滅，大慶立。

他眼看著這萬裡江山下，百姓皆為不公所困，愈發覺得這世道必須要有人來肅清！

而他，就是那個名正言順的人——

看著那眼中有幾分瘋狂之的人，吳恙問道:“二叔可曾想過，如今天下百姓，相較於你口中的公正二字，他們更需要的是什麼嗎?”

吳景令轉回頭看著他。

“他們現下需要的只是活下去的機會。活著，才有機會得見公正。”年語氣沉定有力:“可二叔口中的肅清二字，卻要以天下人命為代價。試問連最基本的憐憫與敬畏眾生之心都沒有，又何談施行公正?只怕這所謂公正二字，只是二叔拿來滿足自我，自欺欺人的臆想罷了。”

正如祖父所言，這不過是二叔拿來填補自尊的借口。

對吳家家主之位，所言皆是不屑，可真的就是不屑嗎?

而這不屑的底氣，亦是以所謂平不公來作為支撐，自認站在了至高之——這道支撐，已蒙蔽了二叔的所有知。必須要打破，方能真正清醒。

吳景令聞言驟然攥了雙手，一滔天怒氣直衝頭頂:“你懂什麼！你本不懂何為不公！你不曾經歷過，又怎知我之所向便是臆想?你們生來便是嫡子，事事凌駕於他人之上，你們的存在，便是不公的源頭！始作俑者，拿假仁假義的憐憫，來同我大談蒼生大義……何其虛偽！”

“還有你，父親——”吳景令怪異地笑了一聲，眼神極盡譏諷:“父親總是大義凜然，人仰重，吳氏家主威嚴不可侵犯……可裡又是如何?當年騙我母親以妾室份吳家，待到再沒了利用價值時，便盡冷落鬱鬱而終的人，難道不正是你嗎！”

“我不知是你從何聽來的說法，還是說，單憑一些不知真假的別有居心之言，便自顧妄加揣測。”定南王並不見怒意，目毫無閃躲，聲音擲地有聲:“但我可以告訴你，吳家上下，皆不曾虧欠你們母子分毫！”

不曾虧欠?

吳景令冷笑著抿平了微青的。

“你若想知道全部的真相，大可親自來問我，可你敢問嗎?”定南王眼神如一道利芒:“你不敢！因為你仍只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你怕問了，若實與你所揣測的不同，你便沒有了仇視吳家的理由，也無法再心安理得行算計報復之舉！”

“我便是問了，你會承認嗎！”吳景令猛地拔高了聲音:“害怕的人分明是你！若不然，你又為何瞞我至今?我知道你在怕什麼！——你怕我一旦得知真相，得知了自己真正的份，這吳家庶子的份便再也縛不住我！你怕我因此會心有不甘，再擋了你真正的嫡子、我那兄長的路！”

“無人想過要縛住你！將你縛住又能作何?我吳家不缺願做牛做馬之人！是你自己的心魔縛住了自己！景令，你太過偏執了！”

甚有緒外的定南王語氣中有著一不易察覺的痛心:“世家重嫡庶之分，千百年來皆是如此，越是大族便越是深固，非是單憑你我便可撼的！而除卻家主之位不可企及之外，你縱是為庶子，吳家又可曾苛待過你一一毫?你母親將你視如親生，兄長待你從無隔閡，嫡出子侄晚輩敬你重你，族中大事我亦予你來打理！……是你自己心有魔障，所見便皆是不堪不公！”

“人活在世，皆會遇逆境，或是天命，或是後天不幸，然而這些皆不是可以拿來弒父弒兄的理由！須知錯便是錯！”定南王眼睛微紅地看著次子:“你因此心有苦悶不甘，當下言明，我為父親亦非全然不能理解！可你呢?你又可解吳家上下待你之心！”

吳景令語氣執拗非常:“那你究竟為何從不敢與我言明世真相！”

“瞞著你，非我之意，而是你生母的決定！”

“……”吳景令震的形倏地僵住。

定南王定聲道:“過世時，你已有八歲，若有心想告知你，旁人難道攔得住嗎?是不願讓你探究！便是臨終前，亦曾使人傳信於我，再三叮囑勿要同你提及上的舊事。此信尚在，你若想看，可立時使人取來。”

寶慶曾同他說過，當年知曉此事真相者皆已不在了，只要他瞞住，景令便永遠不可能及那些真相。

可到底是紙包不住火。

但這些是寶慶的過往，不願告知，他亦只能選擇尊重。

只是如今卻終究是不能再瞞了。

定南王已使了人去取書信來。

吳景令張了張，似想拒絕，卻到底未有發出聲音。

“父親……”吳景明悄悄看了一眼老爺子的神態，有意想問一問當年寶慶帝姬府為妾的糾葛。

然而卻聽自家兒子道:“祖父若有話需單獨同二叔相談，孫兒與阿章便先退下了。”

吳世子看了兒子一眼。

單獨談?

如此一來他豈非就聽不到了?

好不容易如此近距離地接到老爺子的八卦……

雖說當下他的心緒亦是複雜沉重，但這顆熊熊燃燒的八卦之心它不聽勸，是沒有眼地非要往外鑽吶。

反觀他家這小子，還有沒有一點生而為人最基本的好奇心了?

但見老爺子點了頭，吳景明也隻好被迫跟著倆孩子一起退了出去。

書房的門被合上，吳恙就背靠著房門守在門外。

吳景明眉頭一挑，低聲問:“怎不走?”

吳恙道:“恐二叔有過激之舉，若聽到靜傳出也可及時應對。”

吳景明:“……”

總之就是明正大聽唄！

把他給騙出來了，結果自己聽！

這一刻，吳世子隻恨自己不是自習武，耳不如人。

縱心有不甘，卻也只能帶著同樣技不如人的小兒子去了廊下等候。

“今日我便將你生母府之事，原原本本地說一遍與你聽——”書房中沒了第三人在，定南王聲音低而平靜地將舊事前因後果言明:“想必你早也已經查實過了，我時與你生母寶慶帝姬，本由家中祖輩曾訂有一樁婚約在。”

對這樁婚約，他沒有排斥，也沒有太多歡喜，只是知曉有這樁婚約在，於宮宴或狩獵時偶見那位帝姬時，知道那是自己日後要娶的人。

於他而言，僅此而已。

但後來昭仁帝接連喪兩子，膝下無皇子，又已年邁，幾乎不可能再有子嗣——

寶慶帝姬為宮中未嫁長，又兼聰慧機敏，遂有大臣提議暫立其為儲君，以安上下人心。

這個決定，無疑便與那樁婚約有了衝突。

他為堂堂寧吳家嫡長子，斷無可能贅皇家。

最終由他父親出面，請旨解除了婚約。

昭仁帝不敢不答應。

婚約解除後的次年，家中重新為他選定了一門親事。

再有一年，他迎娶正妻過門，那便是他如今的發妻。

他既娶，自當給予重。

隔年，長亦是真真出生。

正是那年中秋，他召攜妻子一同宮中赴宴。

宴會之上，昭仁帝只出現了不過一刻鍾，便因有急報宮而匆匆離席。

宴席過半，昭仁帝側的近侍前來傳話，道是陛下請他前去議事。

吳家雖領有虛銜在，卻甚真正參與過問國政之事，但皇帝有請，他在宮中自不能拒。

變故，就發生在那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