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張臉很乾淨,未見半胡須,搽了脂膏顯得分外細膩,但面已是駭人的青白,角有鮮溢出,沿著下頜滴落前,浸紅了月白長衫。
“屬下辦事不力,未能看住二老爺,罪該萬死。”
一名近隨跪下同吳恙請罪:“屬下提防,近日也未見二老爺有毫輕生之意……卻不知其竟是悄悄服了毒。”
分明每日侍弄花草,熏香習字,看不出半分異樣——
今晚來園中小坐,他也一路跟著,待察覺到不對時,已經晚了。
吳恙看著那靜靜躺在椅中的人,好一會兒,才道:“差人去告知大哥吧。”
二叔早年喪妻後便未曾再娶,膝下長子吳安比他長上一歲,其妻去年剛平安生下了一個漂亮的娃娃。
二叔本已是做祖父的人了。
可是,服毒……
且是這樣能極快要人命的劇毒……
這毒是二叔何時藏下的?
還是說一直都備著,早已為這一切做好了最壞的準備?
定南王與定南王妃,及吳景逸夫婦也很快聞訊過來了。
吳安到時,吳景令的已被抬回,暫時安置在了一間廂房中。
吳安站在床邊,怔怔地看著床上之人,幾乎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這才多久?
且不說外邊的局面了……
從先是祖父、大伯和大伯娘,及二弟出事開始,家中為此險些天翻地覆……
再到後來好在是有驚無險,人都平安回來了。
可那時卻突然有人告訴他,父親謀弒父弒兄……!
他從來不知父親竟有這般心思!
從前祖父患病時,總是父親徹夜守在榻邊;
大伯與父親兄弟深,二人皆是好子,從不曾起過任何爭執……
還有二弟……
就更不必說了。
二弟自便是被父親看著長大的!
二弟時淘氣罰時,是父親翻牆去送吃食,為此還曾摔斷了胳膊,事後吊著傷臂被祖父罰去跪祠堂,叔侄二人並排跪在一起,大眼瞪小眼。
二弟五歲那年初學騎時,是父親親自給二弟牽馬,在馬場上一轉就是大半日……
他本不信父親能狠下心做出此等事!
他跑來要見父親,想要知道這一切是為什麼,可父親卻已不願見他。
此時父子再見,已是相隔,中間橫著的是人力再無法逾越的生死鴻。
“在二老爺的書房中發現了兩封書信……”殷管事帶人走了進來,輕聲道:“一封是給大公子的,另一封是留給世孫的。”
吳安不知自己是如何打開的那封信,又是如何看完的。
父親是無見他……
要同他說的話,全都留在這封信中了。
吳恙手中那封,書有“吾侄阿淵親啟——”幾個大字的信封,卻隻寥寥兩行而已。
一是告知了有關紫星教的機皆在映月樓中。
二是請吳恙日後可留一線生機給紫星教眾人。
除此之外,再無其它了……
這一夜,松清院從腳步聲嘈雜,再又重新恢復靜謐。
諸人先後離去。
吳恙和吳安卻是坐在了堂外院中石階之上,一直到天有亮跡象。
夜中起了霧,所這一方院中也是霧氣繚繞。
看著眼前三步外便難以辨清周遭之的濃霧,坐了一夜,眼睛也熬紅了的吳恙突然站起了。
仍沉浸在喪父的複雜緒中的吳安抬起頭來,看向作突兀的年。
形頎長拔的年隻兩步便下石階,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出聲喚:“歲江!”
“屬下在。”守在不遠廊下的歲江快步閃而出。
吳恙待道:“速速差人前去各營詢問可有異發生,決不可掉以輕心——”
這場霧起得太大了,只怕是會有變故提早出現……
歲江領命而去。
然而人不過剛離去一刻鍾,便有急報傳到了吳恙面前。
“高副將使人來報,朝廷兵馬突然大舉攻城!溫將軍已親自領兵迎戰擊敵!”
吳安聞言臉一變,猛地起來。
朝廷兵馬攻城了?!
怎會這麼快!
吳恙方才已有預料,當下反倒沒了太多意外,隻立時問道:“敵軍由何進攻?”
報信的士兵覺得世孫這話問的有些蹊蹺,朝廷的兵馬一直都駐扎在城南外,而南城門又是寧城的正城門所在——
但還是趕忙答道:“回世孫,是南面!如今已打到城南軍營外十裡,溫將軍領兵迎戰之余,亦使高副將加強了南城門的布防。”
這便是還有兩道防線在。
且這般大霧天,又是夜中,守營的士兵仍能及時發現靜,阻敵於十裡開外,可見營中並未放松過戒備。
這也得益於近幾日的部署和練。
吳安頗為吃驚:“……他們的大軍安劄在百裡外,今次突襲,竟是趁夜以大霧為遮掩夜行近百裡!”
且當下天尚未完全放亮,這般行軍速度實在見。
“所以不足為懼。”吳恙道:“如此神速,必是盡全力連夜行軍,士兵馬匹必然疲憊,久戰必敗——”
神速的背後既不是神人,那便意味著耗費了極大的力。
而突襲二字講究出其不意,一擊製勝,於十裡外便被提早發現的突襲,便不能被稱之為突襲了。
“是,高副將也說讓世孫不必過於擔心,前方若有進展,會及時來報。”那士兵說道。
吳恙點頭。
周霧氣未散分毫,使人如墜迷境之中。
這樣人看不真切的環境總會給人以不確定的未知之。
看著這彌漫的霧氣,吳恙仍覺有些不安心。
“對方此次出了多兵馬?”
此前已使人細查過,此番朝廷攜大軍兩萬趕到寧“談和”,大軍駐扎之後,又自臨城各暗調駐軍四萬余,統共約有七萬士兵不到。
七萬——
若是一國之爭,這拚湊而來的七萬大軍算不得什麼。
但若用來圍攻一城,卻已是一個龐大到危險的數目了。
“霧實在太大,一時尚且看不清對方大軍尾端在何,且衝在最前面的是騎兵,後援之力無法輕易確定數目。”那士兵道:“但那領兵之人於陣前妄言,聲稱天黑之前便要攻南城門,還以‘城後可自行取拿城中財’為號,用來激勵軍心士氣!高副將由此推斷,對方怕是出了全部兵力,以全力攻城——”
寧城防守森嚴,東西南北四面皆設有軍營重地,因地勢險要程度不同,兵力分布也從重到輕,由溫將軍坐鎮的南營,防守歷來是最嚴的一道。
且朝廷兵馬駐扎多日,營中豈會沒有防備,如此之下,對方想要天黑前攻城中怕不是在想屁吃呢!
而他們既已及時發現,如今又有溫將軍抵擋陣前,便有足夠的時間來調兵前去城南支援。
他所能想到的,吳恙自然也已經想到了。
全力從南面攻城……
“對方領軍者何人?”他突然又問。
多兵馬一時看不清,然兩軍對陣,領軍主帥定是看得清的。
知己知彼是最基本之事,這幾日他帶著阿章往返軍營,也已將這行朝廷兵馬從主帥到軍師的底細全都得一清二楚了。
“回世孫,領兵之人是那姓胡的將軍,此人一貫氣焰囂張,要天黑前城的大話便是出自此人之口。”
“胡琨?”吳恙下意識地皺眉:“副將馬端廉何在?”
經這些時日的了解,這名胡琨的主帥實乃有勇無謀之人,反觀那名姓馬的副將,反倒是有些謀略,幾番送城中的勸和文書便是出自此人之手,字字句句間可見是個極擅忍顧全大局之人——這絕非是個蠢人。
“馬端廉?小人雖未近陣前,卻倒也沒聽說此人也在……”士兵想了想,道:“或是在後援之列也說不定。”
吳恙心思幾轉間,當即吩咐歲江備馬。
事關重大,由不得有“說不定”三字。
“二弟要親自去軍中?!”吳安快步跟上:“我隨二弟一同前往!”
他也算是讀兵法之人,雖說不見得能幫上什麼忙,但多個人多條思路——且事關寧城存亡,他為吳家子弟斷無頭躲在後面的道理。
吳恙點了頭,腳下匆匆,路上又問了些陣前之事。
翻上馬,卻並非是往城南方向,而是一路西面而去。
察覺到年的意圖,吳安心底一墜。
西面……
寧城以西,城外有數縣,背靠群山,因有著這道天然敵屏障在,西營的兵力也是最薄弱的……
大霧之夜,利於突襲,利於夜行,自然也利於混淆遮掩視線!
當下怕只怕突襲是假,聲東擊西,轉移寧城各營兵力往南敵,而後伺機由西面攻是真!
——只有西面能過得去,由城南往東隔著寧河在,敵軍只能往西去!
西面雖有山勢遮擋,但吳家早年為便於附近一帶百姓往來經商,方便民生,也開有數條平坦山路在,山路口平日裡固然容易防守,但當下大霧遮擋視線,又兼各方注意力皆在城南,難保不會被趁虛而!
“立即快馬加鞭傳令給高副將,暫時靜觀其變,切勿急著要輕易大肆調各營兵力,以備軍明朗時隨時調用!”
“南邊敵之余,速派探路兵查探對方究竟出了多兵力,營中又是否留有兵力未——”
“若其營中防守空虛,可派一支銳騎兵借機毀營帳,燒糧草,以斷其後路!”
在騎馬趕去西營的路上,吳恙已將能想到的悉數待了下去。
當下局面刻不容緩,若一切待霧散盡後出真面目再做應對,只怕就晚了。
聽著這有條不紊的安排,吳安騎馬跟在吳恙側,心便也定下許多,越是此時,越不能。
一旦了,便是正中敵人下懷,平白給對方趁虛而的機會。
一行人一路快馬未停,待趕至西營時,守將聞訊迎見那下馬的年,不由大吃一驚。
世孫還有大公子怎麼突然親自來了?
且是這等關頭!
半個時辰之前才有人報信給他,道是南面有朝廷大軍攻城,且攻勢極急,他兵都點好了,就等著軍令一到,隨時調遣前去支援了!
“……城南的靜或有可能只是聲東擊西的障眼法,勞蕭將軍立即派人前去各山路口查探可有異樣!”吳安急聲說道。
蕭守將聽得一怔。
待反應過來之後,忙是應下照辦了,又安道:“大公子放心,各口皆有人把守,若有異必會來報!”
吳恙並不完全認同。
沒來報便代表沒有異嗎?
守衛人數不多,若他是領軍之人,為盡量拖延時間,或會先行派一隊手極佳者,持暗箭殺之,斷絕對方報信的可能之後,而後再使大軍山。
此時前去查探的人已經派了出去,他便暫未多說其它,隻道:“取布防圖來,營中可有沙盤在?”
“有的,都有!”蕭守將趕忙在前帶路:“請世孫和大公子隨屬下來!”
幾人得主將營中,相商之下,很快定下了敵之策。
雖說未必見得就會如預料中一樣,但做下最壞的打算和最周全的應對總不會有錯。
“報!”
此時營外忽響起士兵的急報聲。
帳簾被打起,那士兵快步得帳,面急惶地道:“稟將軍,世孫,西山幾口皆為敵軍所破!已見敵軍略估計亦有三萬余, 山中不知是否還有敵軍將至,鄰西山的青松縣當下近乎就要守不住了!”
“什麼?!”蕭守將眼睛猛地一瞪。
還真他娘的有招兒!
好家夥,他還擱這兒瞎心南面的形呢,合著這都已經打到他跟前來了!
“……世孫!是屬下防不力!”蕭守將肅容抱拳請令道:“請容屬下先行帶兵前去敵,事後再行請罪!”
吳恙看著他道:“蕭將軍只需依方才定下的計劃行事,對敵之時務要一切當心!”
“是!屬下遵命!”蕭守將立時領兵出發而去。
大軍出營,馬蹄聲渾厚如山倒,所至之幾乎要將層層濃霧都震散開。
接著,前往各營傳報軍的騎兵也未有片刻耽擱,當即往各分散疾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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