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間，起來到了老爺子邊，跪坐在他側的羊毯上，晃了晃自家祖父的手臂，輕輕慢慢地道:“您不是常說，一個人若佔了太多好運氣，是要盡力回報這世間的嗎?您看啊，我有您疼著，還有兩個世間最好的母親，父親，二叔，明時……還有吳恙，及許許多多給予我善意的人。”

“我時常在想，這世間大抵是沒有比我更幸運的人了。您的好運氣，且是憑自己拿命相搏換來的，到了我這兒，卻皆是坐其了。明明什麼都沒做，卻已經得到了最好的一切。我總要做些什麼，才能配得上這樣的好福氣吧?”

“您也常說，做這些，也不是為了他人，只是為了自己的良心罷了，孫也一樣是在遵從自己的心。”

“這件事若換作您和吳恙，想必也會是同我一樣的選擇，但我可不會攔著不讓你們去呢。”

孩子的聲音聽悅耳。

老爺子聽得心中又酸又疼，抬手拿滿是老繭的手指揩去眼角的淚。

自被他捧在手心裡長大的孩子輕輕靠在了他肩上，就像小時候那樣。

“且我還沒同祖父說過吧，我之前做了一場很長的噩夢，在那個夢裡，咱們家，吳家，還有這天下，都幾乎沒能保得住……”輕聲說著:“夢醒後，我便極怕這噩夢真。有時也常常會想，為何偏偏我做了這樣一場夢?”

這一世，從遇到吳恙，與他之間有了別樣的集，再到相知相許——

冥冥之中，吳恙提早得知了自己世的，也改變了吳家的軌跡。

還有長公主，起初只是為了皎皎，才會接到長公主出事的真相。

諸如此類之事，像是串了一條線……

這條線，指引著往前，直到走到當下這一步。

許家，吳家，都保住了。

若再能以之力來力挽這天下狂瀾，免去一場耗時日久的戰事，那這場“夢”，便真正是沒白做了。

如今在想，一個人能有這般際遇，或皆有天意的安排在其中。

靠在老人肩頭，有些絮絮叨叨地說著:“……我知道，您從來都不要求我做什麼，只要我能開開心心。而當下，這便是我想做的開心事。得以遵從心，不正是最開心的嗎?”

和祖父一樣，眷家人，眷自己喜歡的人。

也眷這世間安定之下的那點煙火氣。

為眷之事而做些什麼，是人的本能。

鎮國公就這樣靜靜聽著。

他知道，孩子真真正正已經長大孩子了。

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決心。

人活一世，生死很重要，去做自認為值得的事也很重要。

而為長輩，許多事，全孩子要比自認為的保護來得更重要。

這一刻，他心中有擔憂，有不舍，有害怕，卻也有自豪。

他曾說過，但凡是孩子要做的事，縱然是他所不認同的，可只要自己真正決定了，考慮清楚了，那麼他只需要做一件事——盡可能的，替將這條路鋪得平坦好走一些。

所以……

“祖父答應了。”

許明意眼睛亮起:“多謝祖父！”

這件事沒有單槍匹馬去辦的可能，祖父的應允於而言十分重要。

接著，又聽老人道:“但如何進京，還須細細商議，絕不可衝行事。”

“是，這是自然！”許明意頭點的很乾脆。

進京是第一步。

越是冒險之事，越要謹慎當心。

否則若是什麼都沒還乾，人就先待在這頭一步上了，豈不太過窩囊?

平生可最不喜歡做窩囊事了，更不能窩窩囊囊的死。

抬手倒了一碗茶，捧到老爺子跟前:“祖父，您喝茶，咱們慢慢商議。”

既得了老爺子恩典，孝心還是要表一表的。

鎮國公也很用，接過茶碗，邊思索著道:“如今京城各城門閉，早已不準百姓出。除非朝廷府之人，否則本無法出京師。想要混進去，怕是不可能……”

許明意點點頭。

這一點也想過了。

如今京師戒嚴，朝廷也不管百姓的生計了，各城門一閉，倒生怕什麼人混進城中再對皇帝不利。

單是如此還嫌不夠，據聞日日皆有緝事衛在城中巡捕，見到稍有可疑之人便要抓去審問。

說到這個，倒不得不提一提一月前發生在臨元城中的那件事了——

那日祖父在街上遭了人行刺。

幸得秦五叔反應還算機敏，及時將人拿住了。

那人看起來不過是尋常百姓模樣，起初並無人在意。

後來細查審問，才招認了是朝廷多年前便埋在臨元城中的眼線，暗下份也是一名緝事衛，此番是得了新任緝事衛指揮使的信，奉命出手刺殺祖父。

而因著此事，反倒給了他們一個將臨元城中朝廷的眼線一舉拔除的機會。

事是父親辦的，前前後後用了近二十日，於城中揪出了那緝事衛的十多名同伴。

“暗中潛也不可取……”鎮國公認真權衡著:“你若潛城中，縱然僥幸進了城，可城後無人接應掩護，也極容易落緝事衛手中——”

許明意再次點頭。

道理是這麼個道理……

可暗中潛不行，混也混不進去……

皎皎如今也出不了城……

更何況皎皎與走得近這一點早已是人盡皆知，縱然皎皎使了手段出城，想要將夾帶進去而不被發現卻也是難如登天，擺明了是送上門給人當人質，還得連帶著拖垮長公主府。

許明意思忖間，只聽祖父若有所思地道:“有一個人，或許能幫得了這個忙……只是不知能不能說服得了他。”

誰?

許明意正想問，腦子裡卻已然蹦出了一個人來。

“明史?”

“明效之。”

祖孫二人幾乎同時開口。

許明意眼神微。

險些都忘了明史如今還在祁城呆著呢……

明史一力主張議和，當今這局面之下，燕王已攻陷數城，朝廷七萬兵馬又在寧幾近全軍覆滅，那些安劄在祁城的兵力之所以還能穩得住，而未曾直接攻來，便全賴明史的堅持——

明史不想生戰事，一番議和之心實乃日月可鑒天地。

然而大局當前，各方自有立場思量，一人之力總是渺茫的。

但端看明史想和這一點，或就是個很好的手之……

且明史人雖固執，卻並非不懂變通之人，還記得彼時燕王在京中時，為揭發湘王通敵之事，便是暗中托了明史出面——

總之，行與不行，且試一試。

……

隔日晚間，祁城府衙，一名士兵快步得後堂。

“何事如此匆忙?”祁城知府看著那士兵問道。

“回知府大人，稟欽差大人，方才許家軍中遣了使者來送信，說是許將軍邀欽差大人前往臨元城，共商議和之事！”

“什麼！”明效之自案後起，大為意外。

許家軍答應議和了?！

祁城知府也大吃一驚。

“快，將信給我！”明效之急忙道。

那士兵將信呈到他面前，他接過，連忙打開來看。

“這的確是許將軍的親筆……！”

邀他前去臨元，當面細商議和之事！

“這……二位大人，此事分明著蹊蹺啊！”祁城知府側的幕僚說道:“當初許家軍初臨元，局面莫測之下尚且不願議和，當下……當下燕王和吳家多戰告捷，局勢對許家軍有利無害，怎反倒突然答應了議和的提議?這其中只怕是有詐！”

有詐?

祁城知府皺眉思索著。

怪了是怪了些，只是若說有詐，可詐得是什麼呢?

總不能是借此名目，刻意誆明史前去?

可……

圖什麼呢?

祁城知府暗暗打量著這位史大人。

總不能是圖他說話衝，圖他頭上禿?

明史道:“這信上並未提其它要求，只是邀我前去議和，看不出有何異樣之。”

若說是誆他前去為人質，似乎也說不通——他雖是欽差，卻沒什麼分量可言，拿他做人質，不外乎是浪費糧食罷了，還真能指皇上會為了他而讓步?這不做夢呢嗎?

且當初小皇子的份沒被破時，許家軍都不屑拿來提條件做換，此時就更不可能看得上區區一個他了。

總而言之……

此事雖多有些不對勁，但最壞的結果不外乎是他在臨元城出點什麼差池，而這於他而言本不足為懼。

且做人總是要有點夢想的。

萬一許家軍暗中和燕王談崩了，想回頭了呢?

明史懷著滿腔希冀，不顧祁城知府的勸說，於翌日一早帶上一行十余人，就此前往了臨元城。

路上一切順利。

被迎臨元城後，也未見異樣。

不，還是有“異樣”的——

明史坐在馬車中，打起車簾看向街邊店鋪商販與往來百姓，心底有些。

如今這世道，怕也只有臨元城中還能有此安定熱鬧景象了……

馬車在臨元府衙外停下。

“我家將軍恭候多時了。”一名士兵將人請進衙，直接將人帶去了後書房。

一路走來，明史深覺這議和的儀式嚴重不足。

尤其是書房裡隻坐著許將軍——

哦，還有他的孫，那小姑娘此時正坐在書案後悠哉寫著什麼東西呢。

這哪裡有半分議和的氛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