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嵬在打了於新郎一拳後,沒有直接收回手臂,而是松開拳頭,在這位中原宗師的肩頭重重一拍,哽咽道:“謝了!”
於新郎依舊沒有抬頭,只是問道:“在謝西陲傷勢穩定下來後,我能不能把他托付給你,代為送往流州青蒼?我想去拒北城那邊。”
曹嵬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許久之後,於新郎松開五指,緩緩站起,雙手按在腰間涼刀刀柄之上,又問道:“暫且借我兩柄刀,算不算違反你們北涼軍律?”
曹嵬深呼吸一口氣,搖頭笑道:“從現在起,你於新郎就是我曹大將軍麾下一名騎軍都尉了,怎樣?!廊道一役,是你靠著實打實軍功掙來的!別說兩柄涼刀,上掛滿都不問題!”
於新郎一笑置之,加北涼邊軍為曹嵬麾下騎將,對於一心武道登頂的王仙芝首徒而言,自然絕對無可能,只不過於新郎也不便當初拒絕這番好意,他低頭凝了被自己從鬼門關拉回來的謝西陲一眼,然後稍稍走遠幾步,腳尖一點,形瞬間拔地而起。
直奔拒北城!
————
在拒北城年輕藩王和三位南疆武道大宗師前後腳城那一天。
流州老嫗山大捷,捷報火速傳拒北城!
滿城喧鬧沸騰。
但幾乎只是在一個時辰後,便有另外一道急諜報傳藩邸,北莽大軍四十萬騎,最遲將在三日之後兵臨拒北城!
刀法巨匠舒朗進拒北城後,請求登上城牆,在經過藩邸方面點頭許可後,這位魁梧老者開始沿著走馬道獨自散步,走走停停,沉默寡言。
青衫老儒程白霜在武當山小蓮花峰迅猛破境,直接躋大天象境界,陪同好友嵇六安進藩邸後,便逗留禮房,與譽朝野的文壇宗師王祭酒切磋學問。
唯獨南疆龍宮首席客卿嵇六安來到二堂書房,拜訪那位中原盡聞其名的年輕藩王。
徐年沒有刻意下階相迎,擺出那副禮賢下士的姿態,就是站在書房門口,笑臉相向。
把嵇六安領書房後,親自遞去一杯北涼邊軍“貢茶”,嵇六安接過茶水落座後,開門見山道:“王爺,如果說我願意出城上陣,有沒有一席之地?”
徐年同樣直截了當問道:“是走個過場,以便在中原沽名釣譽?還是果真放開手腳廝殺到底?”
嵇六安輕撚茶蓋挲杯沿,抬頭反問道:“有何不同?”
徐年笑道:“前者的話,簡單,甚至不需要嵇先生真正投沙場,本王自會讓拂水養鷹兩房放出消息,為嵇先生鼓吹造勢。”
嵇六安笑了笑,“若是選擇後者的話?”
徐年淡然道:“那麼嵇先生恐怕就要先向兩位南疆老友待好言,因為北莽四十萬大軍在三天就會境拒北城,先生並無機會跟隨北涼騎軍在關外作戰的機會了,只有一場艱苦至極的攻守戰可打。實不相瞞,連本王也沒有把握敢說一定能守住拒北城。”
坐在那張書案對面椅子上的嵇六安沉默不語,手中那杯茶,尚未喝過一口。
嵇六安一口喝杯中茶,輕輕放在書案之上,然後橫劍在膝,坦然笑道:“我如果這趟不曾跟隨程白霜來到北涼,我才不管涼莽戰事結局如何,可我既然來了,那就不妨借此機會,匹夫一怒!”
徐年輕聲道:“數十年辛苦砥礪武道,一宗師修為,何其不易。”
嵇六安突然氣笑道:“說到了武道境界,王爺這是罵我嵇六安幾十年都活到狗上去了?!”
徐年愣了一下,隨即連忙擺手,笑瞇瞇道:“嵇先生看破不要說破嘛。”
嵇六安瞪眼怒視。
就在此時,嵇六安迅速轉頭去,驚駭發現窗外倒掛著一位。
朝徐年向院門口方向指了指。
徐年聲道:“我知道了,不用擔心。”
沒過多久,腰間懸佩兩劍的桃花劍神鄧太阿緩緩走書房。
嵇六安站起,與鄧太阿點頭致意。
天下劍林,歷來秀木良材層出不窮,可是在上一輩劍神李淳罡去世後,便只有眼前這一位,可以被當之無愧譽為最秀於林。
嵇六安既然用劍,無論是否自負倨傲,無論江湖份高低,都應當對這位相貌平平的中年劍客報以尊重。
鄧太阿淡然還禮之後,直接轉頭向年輕藩王,問道:“茶就不喝了,你就說跟北莽什麼時候開打?需要我出現在何?”
徐年語不驚人死不休,“可能要勞煩你兩次出手,第一次很快,就這幾天。第二次,也許只有你我二人,戰場會更遠一些。”
鄧太阿語氣古井不波道:“帶來兩柄劍,足夠了。”
說完這句話,鄧太阿就轉離去,嵇六安也向徐年告辭,跟上桃花劍神的腳步,詢問一些劍道困。
聞道有先後,業有專攻。
鄧太阿如今無論劍道,還是劍,皆可謂是天下劍士的頂點。
最重要的是嵇六安雖然僅是指玄境修為,卻有從未現世的箱底三劍,自認威勢可殺天象境高手,而鄧太阿一直被公認為天下指玄造詣第一,猶勝人貓韓生宣!嵇六安如何能夠不心,不想討教一二?
同樣是這一天,還有雪廬槍聖李厚重等諸多江湖頂尖大佬進拒北城,徐年卻沒有面,連客套寒暄都省了。唯獨聽說某位目盲琴師城後,徐年親自走到藩邸大門口,昔年曾經生死相向的兩人,一起走向議事堂。
徐年好奇問道:“薛姑娘可是有話要幫蘇或是陸老夫子轉告?”
背負琴囊的目盲子搖頭道:“蘇對北涼的愧疚,我來償還。”
徐年停下腳步,“那你有沒有想過,一旦你死在涼州關外,蘇一輩子都抹不平的憾,誰來彌補?”
薛宋一如既往地語氣清冷道:“我只知道,蘇活得不開心,我能做到的事卻沒有做,我這輩子也不會開心。”
徐年搖頭沉聲道:“薛宋,我勸你回西蜀,回到蘇邊!”
薛宋同樣搖頭道:“我絕不能讓他繼續覺得‘百無一用是蘇’!”
徐年口道:“你有沒有想過蘇到底想要什麼,又是最想要什麼?”
薛宋轉頭,目盲的輕輕“向”這位年輕藩王。
徐年頓時無言以對。
自己那些不為人知的所做之事,與這位看似不可理喻的執拗子,有什麼兩樣?
徐年重重吐出一口濁氣,苦笑道:“那就留下來吧。”
薛宋點了點頭。
兩人繼續前行,徐年突然說道:“這會兒,餅肯定在胡吃醋。”
薛宋會心一笑,角翹起,滿臉溫。
徐年哼哼道:“薛姑娘,你竟然能看上餅這種家夥,真是……”
年輕藩王沒有繼續說下去,薛宋笑道:“王爺是想說瞎了眼吧,可我本來就是個瞎子啊。”
徐年有些尷尬。
徐年如遭雷擊,停下腳步,僵。
薛宋皺了皺眉頭,沒有轉,就已經到後出現三充沛氣機,其中一磅礴氣勢更是令人窒息。
一對年輕男,上都有目驚心的跡。
一名手持鐵槍的中年男子,向徐年和薛宋大步走去。
徐年緩緩轉,向本該在懷關的那三人,徐偃兵,吳家劍塚當代劍冠吳六鼎,劍侍翠花。
徐偃兵微笑道:“別擔心,懷關連外城都還在。”
徐年如釋重負,但是臉依舊凝重。
徐偃兵解釋道:“是褚祿山要我們三人回拒北城的,他說留下其余吳家劍士八十騎就足夠用,我們三個在那邊天乾瞪眼,意義不大,還不如回到拒北城。”
徐年正要說話,吳六鼎已經不耐煩道:“褚胖子什麼子,你姓徐的又不是不清楚,他要是下定決心要趕我們走,我們恐怕在懷關連一口飯都吃不上,褚祿山其實說得也沒錯,關鍵時刻傳遞諜報,有我們劍塚八十騎就差不多了。”
徐偃兵瞪了眼口無遮攔的年輕劍冠,後者悻悻然閉。
徐偃兵低聲道:“褚祿山說老嫗山必然我北涼大勝,接下來流州邊軍就該一路向北直取西京,北莽中路大軍只能加快速度進攻拒北城,來一場比拚看誰更快攻破老巢的賭博。褚祿山還說拒北城只要能夠堅守到冬雪消融,那他的懷關就能支撐到明年春夏之。”
徐年松了口氣,“既然他這麼說,那我就沒有後顧之憂了。”
徐年讓人領著吳六鼎和劍侍翠花以及薛宋去三堂廂房住下,自己則與徐偃兵去往書房。
徐偃兵在進書房後,沉聲道:“褚祿山最後說了句話,讓王爺切記一點,如果還想讓我們北涼邊軍笑到最後,那麼大雪龍騎軍與兩支重騎軍,就絕不可用於此次戰事!”
徐年黯然無言。
說一千道一萬,褚祿山無非只是不希北涼鐵騎的最後底子,都死在救援懷關的路途上。
————
白煜親自為齊仙俠送行出城,白蓮先生不擅騎馬,便坐上一輛馬車,齊仙俠騎馬隨行。
馬車在那條河的渡橋以北停下,白煜走下馬車,齊仙俠牽馬而行,兩人一起走到這座木橋中段。
齊仙俠忍不住問道:“為什麼要來拒北城擔任涼州刺史,不留在涼州?”
白煜雙肘撐在橋欄上,托住下,向緩緩流淌的河水,平靜道:“一方面是留在涼州刺史府邸,就要仰人鼻息,被坐鎮清涼山的副經略使宋明死死住一頭,與其在一盤必輸的棋局上近廝殺,打得兩人都滿泥濘醜態畢,還不如換一副棋盤。當然,這個理由很牽強,只是用來說服自己的,連你這種場門外漢都未必願意相信。事實上,我之所以選擇跟隨新涼王來到拒北城,除了希冀著為比宋明更被視為心腹一位從龍之臣,亦有私心。”
齊仙俠皺眉道:“私心?”
白煜稍稍轉頭,滿臉笑意,笑問道:“知道什麼書生意氣嗎?”
心本就不佳的齊仙俠冷哼一聲,沒好氣道:“我這種莽夫,可不懂你們讀書人的抱負!”
白煜眨了眨眼睛,“是真不懂,還是裝不懂?”
齊仙俠板著臉不說話。
白煜不再刨問底,重新向那條河流,只不過向後撤退一步,雙腕抖袖,正襟而肅立。
“一個時代,一個國家,大概終究需要某些人在某些時刻,毅然決然站出來,站在某個位置,就站在那裡!一步不退!”
“只要站在了那裡,便是責無旁貸,便是當仁不讓!”
“戰場上,虎頭城的劉寄奴,薊州橫水城的衛敬塘,是如此。廟堂上,張巨鹿更是如此!”
“如今就到了新涼王徐年!”
白煜瞇起眼,向遠方,“我不管徐年出於什麼目的出於何種初衷,最終選擇站在那個地方,反正我白煜只看結果,不問原因!所以,我也選擇站在這裡。是非功過,容我死了,再由你們後人評說。”
白煜大笑道:“我可不喜歡後世描繪這場氣回腸的戰爭,不喜歡後世讀書人將那部書翻來覆去,竟發現到頭來無一位讀書人死在此地!”
齊仙俠輕輕歎息。
白煜突然傷道:“以前並無太多覺,如今我越來越發現,那些中原朝堂之上衙之清談之中,流出對北涼的譏諷,那些居高臨下的指指點點,是何其可憎。”
齊仙俠突然翻上馬,沉聲道:“走了!再聽下去,我怕自己也走不了!”
白煜哈哈大笑,“走吧走吧,滾回你的中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