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家丫鬟?
眾臣面面相覷,眼神換著一個同樣的訊息:馮家丫鬟不是賤籍麼?有何值得一提的?
李素垂瞼苦笑,是啊,一條賤籍的命拿到朝堂上來說,似乎玷污了這些權貴國士們的耳朵。︽,
可是,賤籍也是一條命啊。
李世民也頗覺意外,怔了片刻后,展笑道:“李素,你想說什麼,盡管說來。”
李素看著滿殿朝臣,道:“關于馮家命案,張史查得很細致,還了太子殿下和臣的清白,臣衷心激,然而,馮家命案真的結束了嗎?張史細述馮家命案,卻絕口不提那位被馮貴殺而死的丫鬟,雖然兇手已被鄭小樓殺了,但命案仍是命案,而且那位丫鬟才是馮家命案真正的源頭和起因,丫鬟的那條命,朝堂之上如何評說?”
殿眾臣出怪異的表。
一個賤籍的丫鬟,為何要拿到朝堂上來說?能進太極殿參知國事的,自然都是一些顯赫權貴,或是世家子弟,可以說,這里全是金字塔頂尖上的人,對于賤籍的印象,只知道都是一些比牛馬更賤,上天生帶著價格標簽的低等人,有價格的東西自是容易解決的,玩壞了,不小心殺了,賠錢便是。這有什麼好說的?
看著滿殿朝臣怪異的表,李素頓覺心寒。
努力強迫自己就此罷手,自己已洗了冤名,已然超事外,此時正是下臺階的時候,李世民要自己說說看法,他想聽的無非是自己的恩戴德,滿足他的帝王虛榮心。丫鬟只是一件連牲口都不如的活而已,鄭小樓殺了人自然要償命……
腦海里冒出無數句勸告,李素努力說服自己見好便收,案子到了這個地步,已然很不容易了。
額上青筋暴跳,李素陷劇烈的掙扎之中。
良久。自嘲地一笑,李素躬道:“臣……臣想說的是,是……多謝陛下隆恩圣眷,多謝張史明察秋毫,斷案如神,臣……無話可說。”
見李素忽然轉了話鋒,殿君臣皆出滿意的笑容。
是的,剛才這小子怕是剛剛洗冤名后太高興了,所以語無倫次。現在多好,正常了,看起來很可的樣子。
李世民也滿意了,欣然笑道:“聽說你生平最喜銀錢,朕便賜萬金予你,算是朕為你驚,無故被冤也難為你了,嚇歸嚇。日后莫再弄什麼裝病辭之類的把戲。”
群臣一聽,轟然大笑。殿張的氣氛被李世民一句話涂抹得干干凈凈。
李素默默退回朝班,然后靜靜看著朝會進行下一個議題,接下來的事與他無關了,懶得理會現在討論的是賑災還是興建水利,李素跪坐在朝班末尾不起眼的角落,獨自發呆。
腦海里勸的聲音仍不斷在耳邊響起。危機已安然度過,該知足了,現在已是最好的結果,不能再好了,鄭小樓怎樣關自己何事?跟他很嗎?
李世民太厲害了。李素費盡心機散播流言,把事鬧上朝堂,然而李世民卻只是淡淡的一個眼神,整件案子便化黑為白,皆大歡喜,于是大唐的太子仍是那個溫文有禮,孝順仁德的太子,可是,……丫鬟和鄭小樓呢?誰為他們鳴一聲不平?
今日朝會過后,馮家的案子永遠被塵封于刑部,不會再見天日,而鄭小樓,明年的秋天,將會毫無懸念地綁赴刑場斬首,而他李素,此刻卻只干坐在朝堂上,什麼話都不敢說……
毫無預兆地,李素眼中忽然升騰起一團火焰。
還是不公!還是不甘!
這不是一個公正的結果!
朝堂上,長孫無忌正向李世民稟奏河東道蝗災賑濟事宜,正說到關鍵時,忽然后傳來一道堅決的聲音。
“陛下,臣有話說!”
滿殿頓時一靜,無數道目再次聚集在李素上。
李素站起,輕輕一拂袍下擺,站在大殿中央,微風拂來,袂搖曳輕擺,如臨世謫仙。
李世民皺起了眉:“李素,剛才你不是已無話可說了麼?”
李素淡淡一笑:“臣,現在又有話說了。”
“說。”
李素扭頭環視群臣,道:“臣還想為張史剛才細述的馮家命案補充幾句,馮家命案,始于一位丫鬟,沒錯,是賤籍,殺了,大概只需要去府二百文罰錢,此事便可揭過,可臣還想為這二百文多說幾句……”
“那是一個才十二歲的子,比臣還小幾歲,這輩子才剛剛開始,或許連花信之期都未到,十二歲,容貌和段漸漸長開了,有了幾分姿,諸位皆是大唐權貴,家中丫鬟婢無數,必然清楚一個賤籍的丫鬟,特別是有姿的丫鬟,等待的是什麼命運。”
“沒錯,馮家兒子馮貴對生了覬覦之心,那天晚上,馮貴強行進了的房,對強暴,丫鬟不從,雖是賤籍,但卻也是有有有魂魄的人,活生生的人,知道自己只值二百文,可還是反抗了,撓破了馮貴的臉,然后跑了出去。”
“一個十二歲的姑娘,無依無靠,舉目無親,獨自在馮家外面的林子里呆坐了一整晚,那一晚在怎樣驚懼害怕惶恐中度過,沒人清楚,流了多眼淚,也沒人清楚,到了早晨,干了眼淚,準備回馮家,因為無可去,踏出莊子一步,便會被府當作逃奴,到更嚴厲的刑罰,只能選擇回馮家,而且也做好了準備,做好了順從馮貴的準備,這是的命,怨不得旁人。”
李素低沉的聲音在殿傳揚:“……然而丫鬟還是太小了,不知道世間的人心有多臟,以為只要順從便會保住命,可剛踏進馮家的門,便到慘絕人寰的對待,馮貴將拉到房里污。污過后,不顧丫鬟的痛哭求饒,馮貴仍將的雙手雙生生砍斷,然后繼續污,丫鬟還留著一氣息,到這個時候似乎還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會遭遇到如此殘忍的對待,直到最后,馮貴一刀割破了的嚨,丫鬟才終于從這世上解……”
看著滿殿靜寂不語的權貴們,李素從他們臉上看到了沉痛和震驚。
是的,命案沸沸揚揚半個月,卻從沒人說過丫鬟遭遇到怎樣的命運,因為在權貴眼里,馮家父子是人。他們死了才算“命案”,丫鬟不算,只是一件價值二百文的件,沒人會關心這二百文最后會是怎樣的命運。
直到今日,聽李素在朝堂低聲述說過丫鬟的命運后,他們頓覺渾發冷,為丫鬟的命運,也為馮家的殘忍。
李世民神繃。面頰上的一跳一跳,不知他在想什麼。可是臉卻很難看。
李素哂然一笑,既然開了口,就不管后果了。
公理,正義,這樣的字眼太蒼白,李素無心去維護它。至馮家那所謂的妾室和遠親被張行指為兇手,他也沒興趣為他們鳴冤。
他的正義不多,只有一點點,這一點點充其量只能管一管親眼看到的不平,或許大多數時候。連親眼看到的不平都不敢管。
李素只是一個凡人,庸俗的凡人,懦弱,膽小,欺怕,貪小便宜……凡人有的病都能從他上找到。
可是,他也有和凡人不一樣的地方,真正的凡人,一生只會永遠懦弱下去,而李素,此刻卻站在朝堂上,為一個素不相識的賤籍丫鬟鳴不平!
看著朝堂眾臣或震驚或沉痛的表,李素悲涼一笑,接著道:“臣年紀太小,不懂怎麼做,為了一個賤籍丫鬟,竟不知輕重敢在朝堂金殿上鳴不平,是臣的不對,可是,賤籍也是一條人命!在馮家命案里,是最無辜同時也是死得最慘的害者,朝中諸公為何絕口不提?憑什麼不提?”
“陛下,臣知賤籍一命只值二百文錢,這是高祖皇帝定下的祖制,也是大唐無可移轉的律法,但臣還是想為這二百文錢發出一聲抗訴,抗訴這無的律法,抗訴這冰冷的人世!陛下,大唐有多土地,多戶人口,相信您和朝中諸公比臣更清楚,可是,大唐有多賤籍,他們活在怎樣朝不保夕的日子里,這些,您和朝中諸公清楚嗎?主家對他們任打任罰,形同牛馬,他們沒有犯過法,沒有欺負過人,可為何卻到如此對待,他們活該嗎?”
“陛下,武王伐紂,兵臨朝歌,牧野之戰,陣前倒戈給予商紂最后一擊的,正是那些連賤籍都不如的奴隸,荀子曰:‘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則載舟,水則覆舟’,陛下,大唐諸多權貴地主家中的賤籍奴仆,亦同樣是陛下的子民,可是大唐律法里,他們只值二百文!”
李素話音剛落,邊忽然充斥著一迭聲的“大膽”“放肆”“竟敢妄論祖制”之類的罵聲。
人群里,程咬金神漠然,牛進達憤怒不忿,正待站起,忽然被程咬金拽住了袖子,牛進達回頭看去,卻見程咬金微微搖頭,扔給他一個狡黠的眼神,牛進達也不笨,呆怔片刻后重新跪坐回位,不言不語形同老僧定。
隨著李世民一聲暴喝“肅靜”,朝堂終于停止喧嘩。
李世民目復雜地盯著李素,李素面坦然,無懼地直視李世民。
良久,李世民哈哈一笑:“好個年英杰,今日朕方見到爾之鋒芒!諸卿何必慍怒?李素是朕親封的五品縣子,進了朝堂自有議政之權,誰說他‘妄論祖制’了?爾等未免太小瞧朕的襟氣度。”
李素躬一禮:“臣年不懂事,多謝陛下寬宏。”
抬頭看了一眼李世民,李素的后背頓時驚出一冷汗。
李世民在笑,可他笑得很可怕,目森然可怖。
靜靜注視李素片刻,李世民忽然淡淡道:“今日朝會便散了吧,李素,隨朕進甘殿。”
宦悠揚尖細的呼喝聲里,百恭敬行禮,山呼萬歲后各自散去。
李素忐忑不安地跟隨宦往甘殿而去。
到了甘殿,宦示意李素鞋進去,李世民還沒來,散朝之后皇帝也很忙的,忙著卸妝。
是的,皇帝上朝時要化妝,上穿的裳,戴的佩飾,頭頂的金冠,臉上的眉還要涂描斜飛而上,如此才能在朝臣面前顯出皇帝的威儀。
而日常生活里,李世民是決計不會如此裝扮的,太累。
李素安坐殿,等了小半個時辰,恢復一輕便明黃長衫的李世民才姍姍來遲。
李素急忙起見禮,李世民乜斜著眼瞥了他一下,然后輕哼一聲,看也不看他,徑自龍行虎步走進殿。
快冬天了,殿已燒起了暖爐,烘得殿暖融融的,李世民將雙手湊到暖爐邊烤了一會兒,李素則老實耷拉著腦袋不出聲。
良久,李世民哼道:“那個殺了馮家兒子的兇手,名鄭小樓吧?”
“是。”
“他是你家護衛?”
“是。”
李世民冷笑:“為了救你家護衛,你也算用心良苦了,當著朝臣的面把那丫鬟說得那麼慘,孔穎達魏徵倆老貨眼淚都流出來了,朕若不置,他們明日便敢指著朕的鼻子罵朕是昏君,李素,你玩弄小聰明玩到朕的頭上了,嗯?”
“臣不敢,臣有罪。”李素急忙躬。
李世民這時才正眼看著他,笑里藏刀地道:“你是不是還存著更改大唐律法的心思?把賤籍奴仆的地位往上拔高一截,嗯?”
李素充滿期待地抬頭:“真的可以嗎?”
“不可以!”李世民咬牙,似乎想踹他,又覺得失了儀態,只好用力指了指他:“混帳小子,大唐祖制連朕都不敢,是你能輕易撼得了的?”
“既然更改不了,那就算了。”李素很隨和地道。
李世民額角青筋跳了幾下,神很不善,狠狠瞪了他一眼后,才緩緩地道:“馮家父子生殘暴歹毒,殺家中奴仆,實屬不仁,如此人家,不配做朕的子民,今日起,馮家一脈被打賤籍,馮家父子死后不得立碑,不得祭奠……”
李素小心看著李世民的臉,試探地道:“那個鄭小樓……”
李世民終于忍不住了,一腳狠狠踹在李素的屁上,怒道:“馮家已是賤籍,鄭小樓殺個賤籍兒子算甚事?自行去府二百文罰錢,此事作罷!你滿意了嗎?”
李素大喜,急忙行禮:“臣多謝陛下網開一面,法外施恩……”
李世民盯著他許久,長長一嘆:“你滿意就好,你有苦,朕亦有苦衷……”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旁人不明白,可李素卻瞬間明白了。
李世民需要一個穩定的政局,需要一個世人贊頌的太子,所以構陷李素的人從太子突然變了刑部的右司郎中。
然而此事李素終究了委屈,后來李素又在朝會上說起馮家丫鬟的命運,李世民很清楚李素要的是什麼,于是順水推舟,隨便找個理由把馮家打賤籍,鄭小樓無罪釋放,算是補償了李素被太子構陷的委屈。
帝王左右平衡之道,由此可見一斑。
至于馮家父子,事因殺了賤籍丫鬟而起,最后因賤籍丫鬟而償了命,馮家也淪為賤籍,一啄一飲,一因一果,回得如此圓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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