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今日進宮,李素的腳步很沉重,仿佛每邁出一步,便離深淵更近了一步,走到盡頭,終難免縱一跳的結局。
心里有種淡淡的后悔。
太突然了啊,突然得甚至來不及跟道個別,來不及再抱一抱。
甘殿位于太極宮的中宮和后宮界,嚴格說來算是中宮范圍,李世民經常在甘殿召見朝臣,商議國事,因為甘殿是最靠近后宮的大殿,所以能在甘殿被他召見的朝臣,通常都是非常親近得寵的大臣。
李素走得不快,穿過嘉德門,朱明門和兩儀門,遠遠看見甘殿頂的流云檐角。
后傳來一聲驚喜的聲,李素愕然回頭,卻見一群宦宮簇擁著一位綠宮裝的,不顧宦和宮的阻攔,毫無儀態地拎起高腰宮的腳,蹦蹦跳跳朝他跑來。
盡管心沉重,李素仍出了笑容。
許久不見高公主,沒想到今日居然在宮里遇見。
“知道本宮被父皇足,所以你進宮來陪我玩的嗎?”無聊的宮里遇到人,高的心很愉悅。
“公主殿下,時間迫,無暇多說,你能幫我一個忙嗎?”
高皺了皺鼻,擺出公主的架子:“大膽狂徒,一見面便要本宮幫忙,你當本宮是何人……”
說著說著,高的表漸漸不對了。
發現李素臉很蒼白,這樣的表以前躲在太極殿后面看君臣朝會時,在那些大禍臨頭的朝臣們臉上見過。
“你怎麼了?”
李素嘆道:“看在以往與臣的這番誼上,臣希殿下能派個人去太平村……”
*
李素走進甘殿。進高高的門檻,迎面便到一抑得令人窒息的氣氛。
潔白的足踩在的木地板上,步履無聲。
進出甘殿許多次了。從未如今日這般沉痛,失措。
大殿很安靜。像一個與世隔絕的木箱子,箱子里不聞一雜音,不見一亮。
從門檻到殿中,李素走了九步,然后停下,朝殿主位上那個沉著臉的中年男子施禮。
“臣李素,奉旨覲見陛下。”
仿佛石沉大海,沒有任何回應。李世民一聲不吭,李素只好保持著躬施禮的姿勢,久久不。
腰部傳來難言的酸痛,保持這樣的姿勢很累,李素咬牙堅持,汗珠一滴滴從上冒出來。
不知過了多久,殿上李世民終于一聲冷哼:“罷了,坐吧。”
李素依言坐下。
大殿繼續陷沉寂。
李世民是制造恐怖氣氛的高手,一聲不吭便能把人瘋,李素很幸運。今日竟能嘗到這種百般煎熬的滋味。
又過了許久,李世民大抵覺得恐怖氣氛足夠奪人心志了,這才悠悠開口。
“李素。聽說最近你去火局應差明顯比以前勤快多了,上月火藥足足配了兩千斤,可有此事?”
李素垂瞼拱手:“臣的本分而已。”
很滿意的答案,李世民點了點頭,繼續道:“朕還聽說你最近在家里弄什麼冬天的綠菜,此事若,功德無量,此功不亞治天花,造火藥和推恩薛延陀之策。可稱得上你為大唐社稷立下的第四大功。”
“陛下謬贊,臣不敢當。”
李世民臉上漸漸出了笑容。似喟嘆般道:“十多歲的娃子啊,又是創火藥。又是獻國策,又是種綠菜的……,做出來的這些事,從頭到尾還不到一年,莫說天下英才,便是朕在你這般大的年紀,亦做不到如此功績,真是不簡單,李素,朕和大唐社稷何其有幸,能得如你這般良才,朕很期待,期待在你的有生之年,你會為大唐立下多潑天功勞,大唐因為有了你,會出現怎樣翻天覆地的變化……”
李素的心漸漸沉人不見底的深淵。
話是好話,每一句都在夸他,可李素清楚,李世民這番話只不過是鋪墊而已,狂風暴雨在后面等著他。
“臣為唐臣,自當為社稷盡忠,此皆臣的本分而已。”
李世民哈哈大笑:“自你進殿,說了四句話,其中兩次說到‘本分’二字,朕問你,你果真本分麼?”
李素眼皮一跳,瞬間聽出了話里暗藏的刀鋒。
該面對的總要面對,事到了這個地步,李素無法再逃避,進或退已無關要,結局只在李世民的一念之中。
深吸一口氣,李素抬起頭直視李世民,道:“是,臣是本分人,縱有非得已,亦是發乎心。”
很莫名其妙的一句話,奇妙的是,李世民居然聽懂了,不但聽懂了,臉上甚至出了莫測的笑容。
“所以,你便倚仗立下的功勞,長出了一顆潑天的膽子,敢覬覦不該覬覦的東西?”李世民的笑臉出一萬年寒冰般的冷。
李素也笑了,如此大禍臨頭的時候,他居然也笑得出來。
“臣剛才說過,‘非得已’。”
一道黑影呼嘯而至,李素一驚,下意識閃避,轉頭一看,卻是一只黃底靴,再看殿上,不由愕然。
李世民瞬間翻臉,笑容不復再見,臉上一片電閃雷鳴般的狂怒。
“混帳東西,‘非得已’是你覬覦朕的東公主的理由嗎?朕以國士待爾,爾以何報朕?事已至此,爾竟還不知罪?”李世民力竭聲嘶地吼道。
李素嘆了口氣,剛才進殿前的種種惶恐,畏懼,此刻全然不復。面對李世民的暴怒,此刻他的心卻無比平靜。
自從來到這個陌生的年代,不斷的忍。不斷的陪笑,對人笑。對鬼笑,蜘蛛吐般不斷經營著自己方寸之間的蛛網,用用利益,用盡各種方法拉攏權貴,討好皇帝,連闖禍都了刻意自保的策略,他做的這一切無非是想在這個太平盛世里活下去,活得更好一點。
可是。他早已膩煩了這一切,膩煩了這種隨時隨地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日子。
更可笑的是,無論自己怎樣小心,終究躲不過臨頭的大禍。
既如此,何必小心?
面對李世民的雷霆大怒,李素忽然笑了,笑得比更燦爛。
抬起頭直視李世民,李素的眼中出誰都不曾見過的執拗和倔強,李世民眼睛瞇了一條,他看清了李素眼中的神采。這種執拗和倔強的神采,自從玄武門之變,踩著兄弟的鮮登基后。他再未曾見過。
盯著李世民,李素的語氣很慢,每一個字都很慢。
“兩相悅,何罪之有?”
…………
…………
李素進了宮卻沒再出來。
暴怒的李世民終究留了面,沒將李素關進大理寺監牢,而是令宮人將他于安仁殿,一個挨著冷宮掖庭的偏僻宮殿。
甘殿,李世民的怒火愈發高盛,李素的不懼。李素的抗辯,李素那一記桀驁狂傲的眼神。像針一樣狠狠扎在李世民的心尖上,相比他與東公主的私。李素剛才面對他的態度似乎更令他憤怒。
憤怒中還帶著一不解,這個以前看起來唯唯諾諾的小子,今日哪里來的勇氣,竟然毫不畏懼皇權龍威。
不管怎麼說,李素和東做下了一件令天家蒙的事,李世民太在乎名聲了,因為曾經失去過名聲,所以他尤知名聲二字的重要。
大殿來回急速地踱步,李世民似乎想通過這種方式宣泄心中的憤怒,殿殿外的宮人惶惶不安地垂著頭,大氣不敢出,生怕弄出一聲響會令自己人頭落地。
來回不知走了多久,李世民腳步一頓,臉上出決然之。
絕不能再放任了!
立過再多的功勞又如何?終究只是平民農戶出,與世家門閥的聯姻才是他需要的,才是如今的政治形勢需要的,個人的功勞再大,跟門閥勢力的支持比起來,真的不值一提。
幾乎沒有任何猶豫,李世民決定了李素和東的結局。
“來人!”
一名宦戰戰兢兢出現在殿門外。
李世民狠狠一揮袍袖:“令禮部擬旨賜婚,皇九東公主,尚申國公長子高履行,令太史局選取十日的黃道吉日,盡速完婚!東公主府侍衛全數撤換,加遣金吾衛值守,任何人不得進出。”
一言九鼎,幾無更易。
宦一一記下,匆匆離去。
下了這道旨意后,李世民閉上眼,仿佛解決了一件久懸心頭的大事,輕輕呼出一口氣。
…………
…………
李世民倉促賜婚。本意不完全為了棒打鴛鴦,當了十多年的皇帝,他深知朝中人言可畏,李素和東的私恐怕會被人利用,大肆傳揚之后,天家的名聲會被朝堂民間毀得愈發無完,所以李世民賜婚的另一半原因,也是為了下朝野的議論。
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李世民多也存了一保護李素的念頭。
人才難得,李素這樣的人才更難得。
從他治好了天花,獻推恩策,再到發明火藥……一樁樁一件件,用潤無聲的方式悄然改變著大唐,初時不覺得,久了便能發現,他獻的推恩策令大唐在北方的戰略態勢由守轉攻,他發明的震天雷令老將們愈發有了底氣,大唐將士們士氣如虹,小小的件了唐軍征伐四方的最重要的一張王牌,如今他還在專研如何在冬天種出綠菜……
細數之下,連李世民也不由暗暗心驚。
這個如玉般溫潤的年郎,僅僅一年里便做了這許多事,假以時日,十年后,二十年后呢?他會為大唐立下多潑天功勞?
大唐太需要改變了。從民生到軍事,君臣十多年勵圖治,休養生息。為的不就是創出一個強盛的煌煌盛世麼?世需要威震天下的將才,盛世更需要治世之才。
所以李素這樣的人才。李世民真的不舍得殺他。
所以李素在與公主有了私,桀驁地頂撞了皇帝后,居然還能活著,不是因為皇帝的憐憫,而是他自的價值。
自的價值,才是活命的本。
*
太平村,東公主府。
東坐在府里的涼亭,面前擺著一套致的茶。
烹茶是一件很繁瑣的風雅事。每一個作細節,每一味加進去的作料,都與儒家的每一句經義相關,茶中的酸甜苦辣,仿佛襯映著整個人生。
渾然不覺即將臨頭的大禍,東此刻的心很愉悅,烹茶這麼嚴肅的事,卻一邊哼著不知名的小曲兒,一邊優雅地進行著烹茶的每一道工序。
最后一道工序做完,致的小茶盞里斟滿了冒著熱氣的茶湯。素手輕輕一晃,稠濃的味道里溢出一沁人心脾的茶香。
東將茶盞湊到紅邊,小心地輕啜一口。隨即俏麗的臉蛋皺了一團。
“好難喝……”東吐著香舌,難得一見的調皮樣子。
擱下茶盞,再也不肯看它一眼,東托著腮,百無聊賴地看著快結冰的小湖。
“明日把他進府里,讓他嘗一嘗我烹的茶,說來認識這麼久,我還未曾給他烹過茶呢……”東眼里出濃濃的意,典型的沉醉在里的癡傻子模樣。
眼里又出了醉人的笑意。東不自覺地皺起瓊鼻,掩輕笑自語:“……不過如此難喝的茶。恐怕他聞聞味道就吐了,不管了。一定要他喝下去,灌也要灌進他里。”
喃喃自語著,莫名便笑了起來,冬日的寒風里,眼里那抹風卻比春風更人。
孤獨總是特別漫長,像冬日的夜。
幽幽嘆了口氣,東的表又變得恨恨不已。
“壞人!一大早連招呼都不打便不見人影,不知哪里去了,害我在河灘邊吹了一早的冷風……”
獨自沉浸在甜的孤獨里,東凝視著湖水發呆,癡癡地笑,癡癡地幽怨,癡癡地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