召來溫寧之後,魏無羨心緒微微混,難免無法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而藍忘機若是不想被人覺察到他的到來,也自然輕而易舉,所以他乍一回頭,看見月下那張越發冷若冰霜的臉,心跳剎那間一頓,小小一驚。
他不知道藍忘機來到這裡多久了,是不是把他做的事、說的話都聽去了。若是他一開始就沒醉,一路跟在他後面過來的,這場面就越發尷尬了。當著面閉口不提溫寧,等人家一睡著就出來召,鬼鬼祟祟,著實尷尬。
藍忘機抱著手,避塵劍倚在懷裡,神冷淡至極。魏無羨從沒見過他把不悅的表擺得這麼明顯,覺得他一定要先開口給個解釋,緩和一下氣氛,道:“咳,含君。”
藍忘機不應。
魏無羨站在溫寧前,與藍忘機面對面瞪眼,了下,不知爲何,一陣強烈的心虛。
終於,藍忘機放下了持著避塵的手,朝前走了兩步。魏無羨見他拿著劍直衝溫寧而去,以爲他要斬殺溫寧,思緒急轉:“要糟。藍湛莫不是真的裝醉,就爲了等著我出來召溫寧再把他斬了。也是,哪有人真的會一碗倒。”
他道:“含君,你聽我說……”
“啪”的一聲,藍忘機打了溫寧一掌。
這一掌雖然聽著響亮得很,卻沒什麼實際的殺傷力。溫寧捱了一下,只是踉踉蹌蹌倒退了好幾步,晃了晃,穩住形,繼續站好,面上一片茫然。
溫寧這幅狀態,雖然並沒有他從前發狂時暴躁易怒,但脾氣也好不到哪裡去。大梵山那夜被人圍攻,人家劍都沒他上,他就將對方盡數掀飛,還掐著脖子提起來。如果魏無羨不阻止,他必然會把在場者一個一個全都活活掐死。可現在藍忘機打了他一掌,他卻仍然低著頭,一副不敢反抗的模樣。魏無羨略奇怪,但更鬆了口氣。溫寧若是還手,他倆打起來就更不好調解了。
這時,藍忘機似乎還嫌這一掌不夠表達他的憤怒,又推了溫寧一掌,直把他推出幾丈之外。
他很不高興地衝溫寧道:“走開。”
魏無羨終於注意到有哪裡不對勁了。
藍忘機這兩掌,無論是行爲抑或言語,都非常……稚。
把溫寧推出了足夠的距離,藍忘機像是終於滿意了,轉過,走回來,站到魏無羨邊。
魏無羨仔仔細細地盯著他看。
藍忘機的臉和神,沒有任何異樣。甚至比平時更嚴肅,更一本正經,更無可挑剔。抹額佩戴得極正,臉不紅,氣不,走路帶風,腳底穩穩當當。看上去,還是那個嚴正端方、冷靜自持的仙門名士含君。
但是他一低頭,發現,藍忘機的靴子,穿反了。
他出來之前,幫藍忘機把靴子給了,甩在牀邊。而現在,藍忘機的左靴穿到了右腳,右靴穿到了左腳。
出名門、極重風度禮儀的含君,絕不可能穿這樣就出門見人。
魏無羨試探著道:“含君,這是幾?”
他比了一個二。藍忘機不答,肅然地出雙手,一左一右,認真地握住了他的兩手指。
“啪”,避塵劍被主人落到了地上。
魏無羨:“……”
這絕對不是正常的藍湛!
魏無羨道:“含君,你是不是醉了。”
藍忘機道:“沒有。”
喝醉的人都是不會承認自己醉了的。魏無羨回手指,藍忘機還維持著握住他手指的姿勢,專注地虛著兩個拳頭。魏無羨無言地看著他,在冷冷的夜風中,擡頭月。
人家都是醉了再睡,藍忘機卻是睡了再醉。而且他醉了之後,看起來和平時沒有任何區別,以至於讓人難以判斷。
昔年魏無羨酒友無數,看過人醉後千奇百怪的醜態。有嚎啕大哭的,有咯咯傻笑的,有發瘋撒潑的,有當街的,有一心求死的,有嚶嚶嚶“你怎麼不要我了”的,還是頭一次看到藍忘機這樣不吵不鬧、神正直,行爲卻無比詭異的。
他了角,強忍笑意,撿起被扔在地上的避塵,背到自己上,道:“好了,跟我回去吧。”
不能放著這樣的藍忘機在外面跑啊,天知道他還會幹什麼。
好在,藍忘機醉了之後,似乎也很好說話,風度頗佳地一頷首,和他一起邁開步子。若是有人路過此地,一定會相信這是兩個知好友在夜遊漫談,讚歎一下此等風雅之舉。
後,溫寧默默地跟了上來,魏無羨正要對他說話,藍忘機猛地轉,又是怒氣衝衝的一掌。這次,拍到了溫寧腦袋上。
溫寧的頭被拍得一歪,低得更低了,明明面部僵死,沒有任何表,一對眼白,也無所謂什麼眼神,卻讓人能看出一副很委屈的樣子。魏無羨哭笑不得,拉住藍忘機的手臂:“你打他幹什麼!”
藍忘機用他清醒的時候絕對不會用的威脅口吻對溫寧道:“走開!”
魏無羨知道,不能跟喝醉了的人反著來,忙道:“好好好,依你,走開就走開。”說著拔出竹笛。可他還沒將笛子送到脣邊,藍忘機又一把搶過來,道:“不許吹給他聽。”
魏無羨揶揄道:“你怎麼這麼霸道呀。”
藍忘機不高興地重複道:“不許吹給他聽!”
魏無羨發現了。醉酒的人常常有很多話說,藍忘機平時卻不怎麼開口,於是他喝多了之後,就會不斷重複同一句話。他心想,藍忘機不大瞧得慣邪,可能是不喜歡他以笛音控溫寧,得順著他的,便道:“好吧。我只吹給你聽,好不好啊。”
藍忘機滿意地“嗯”了一聲,笛子卻拿在手裡玩兒,不還給他了。
魏無羨只得吹了兩下哨子,對溫寧道:“還是好好藏著,不要被人發現了。”
溫寧似乎很想跟過來,但得了指令,又害怕被藍忘機再打幾掌,慢騰騰地轉過,拖拖拉拉、叮叮噹噹,頗有些垂頭喪氣地走了。
魏無羨對藍忘機道:“藍湛,你醉了怎麼臉都不紅一下。”
因爲藍忘機看上去太正常了,比魏無羨還要正常,所以他也忍不住用對正常人的口吻和他對話。誰知,藍忘機聽了這句,突然手,攬住他的肩膀,往懷裡一拽。
猝不及防,魏無羨被拽得一頭撞在他膛上。
正暈著,藍忘機的聲音從上方傳來:“聽心跳。”
“什麼?”
藍忘機道:“臉看不出,聽心跳。”
說話時,他的膛隨著低音而震,一顆心臟正在持續有力地跳,咚咚、咚咚,有些偏快。魏無羨把頭擡起,會意:“看臉看不出來,得聽心跳才判斷的出來?”
藍忘機老實地道:“嗯。”
魏無羨捧腹。
難道藍忘機的臉皮這麼厚,紅暈都不出來麼?看起來不像啊!
喝醉了之後的藍忘機竟然如此誠實,而且行爲和言語也比平時……奔放多了!
難得看見如此誠實坦率的藍忘機,教魏無羨以禮相待、而不使點兒壞,那怎麼可能呢?
他把藍忘機趕回了客棧。進了房,先把他摁到牀上,把他那雙穿反的靴子了。考慮到他現在應該不會自己臉,便除下藍忘機的抹額,弄了一盆熱水和一條布巾進來,擰乾了疊方巾,在他臉上輕輕拭。
這過程中,藍忘機沒有任何反抗,乖乖任他圓扁。除了布巾到眼睛附近時會瞇起眼,一直盯著他在看,眼皮一眨不眨。魏無羨肚子裡打著各種壞主意,見他目澄澈,忍不住在藍忘機下上搔了一下,笑道:“看我幹什麼?好看麼?”
剛好完了,不等藍忘機答話,魏無羨把布巾扔進水盆裡,道:“洗完臉了,你要不要先喝點水?”
後沒靜,他回頭一看,藍忘機捧著水盆,已經把臉埋了進去。
魏無羨大驚失,忙搶回來把水盆挪開:“不是讓你喝這裡面的水!”
藍忘機面淡然地擡起頭,滴滴明的水珠從下頜落,打溼了前襟。魏無羨看著他,心中頗多,一言難盡:“……他這是喝了還是沒喝啊?藍湛最好是酒醒之後什麼都不記得,不然這輩子算是沒臉見人了。”
魏無羨用袖子幫他掉了下頜的水珠,攬著他的肩,道:“含君,現在是我說什麼你就做什麼嗎?”
藍忘機道:“嗯。”
魏無羨:“我問什麼你答什麼?”
藍忘機:“嗯。”
魏無羨將一隻膝蓋上牀,勾起一邊角,道:“那好。我問你,你——有沒有喝過你屋子裡藏的天子笑?”
藍忘機:“否。”
魏無羨:“喜不喜歡兔子?”
藍忘機:“喜。”
魏無羨:“有沒有犯過?”
藍忘機:“有。”
魏無羨:“有沒有喜歡過什麼人?”
藍忘機:“有。”
魏無羨的問題都點到而止,並非真的趁機套藍忘機的**,只是確認他是否的確有問必答。他繼續問:“江澄如何?”
皺眉:“哼。”
魏無羨:“溫寧如何。”
冷淡:“呵。”
魏無羨笑瞇瞇指了指自己:“這個如何?”
藍忘機:“我的。”
“……”
藍忘機盯著他,一字一頓,清晰無比地道:“我的。”
魏無羨忽然瞭然了。
他取下避塵,心道:“剛纔我指著自己,藍湛是把我說的‘這個’理解了我揹著的避塵吧。”
想到這裡,他下了牀,拿著避塵在房間裡從左走到右,從東走到西。果然,他走到哪裡,藍忘機的目也追隨著他轉到哪裡。坦誠無比,坦無比,直白無比,赤|無比。
魏無羨被他幾乎是熱如火的眼神得簡直站不住腳,把避塵舉到藍忘機眼前:“想要嗎?”
藍忘機道:“想要。”
似乎覺得這樣不夠證明自己的求,藍忘機一把抓住他拿著避塵的那隻手,淺的眸子直視著他,輕輕了一口氣,咬字用力地重複道:“……想要。”
魏無羨明知他醉得一塌糊塗,明知這話不是對自己說的,可還是被這兩個字砸得一陣手臂發,腳發。
他心道:“藍湛這人真是……若是他對一個姑娘這樣實誠熱烈,那該是多可怕的一個男人啊!”
定定心神,魏無羨道:“你,是怎麼認出我的?爲什麼幫我?”
藍忘機輕輕啓脣,魏無羨湊得近了一些,要聽他的答案。誰知,藍忘機忽然翻臉,舉手一推,把魏無羨推倒在了牀上。
燭火被一揮而滅,避塵又被主人摔到了地上。
魏無羨被推得眼冒金星,還以爲他酒醒了,道:“藍湛?!”
腰後某個悉的地方被拍了一下,他覺又像在雲深不知第一晚時那樣,渾痠麻,彈不得。藍忘機收回手,在他側躺下,給兩人蓋好被子,把魏無羨的被角仔仔細細掖好,道:“亥時到。休息。”
原來是藍家人那可怕的作息規律在作祟。
魏無羨被打斷了盤問,著牀頂,道:“咱們不能一邊休息一邊聊聊天嗎?”
藍忘機道:“不能。”
……也罷,總有機會再把藍忘機灌醉,遲早會問出來的。
魏無羨道:“藍湛,你解開我。我訂了兩間房,咱們不用一張牀。”
靜止片刻,藍忘機的手了過來,在被子裡索一陣,慢吞吞地開始解他的帶。魏無羨喝道:“行了!好了!不是這個解!!!嗯!!!好的!我躺著,我睡覺!!!”
黑暗中,一片死寂。
沉默了半晌,魏無羨又道:“我總算知道爲什麼你們家酒了。一碗倒,還酒品差。要是藍家人喝醉了都像你這樣,該。誰喝打誰。”
藍忘機閉著眼睛,舉手捂住了他的。
他道:“噓。”
魏無羨一口氣堵在口和脣齒之間,提不上來,不下去。
好像自從回來之後,他每次想像以前那樣戲弄藍忘機,最終都變了自作自。
不應該啊?!是哪裡出了差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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