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初來乍到,賀方很清楚表面文章是肯定要做一做。至不能讓韓岡的家人,看破他與韓岡的不同。每天讀書,習字,過去韓岡如何做的功課,如今賀方也照樣去做一遍。每天早上起來刷牙洗臉後便是讀書,也幸好這十八年來的記憶基本上都保留了下來,賀方依樣畫葫蘆並不算爲難。
日復一日讀著經書,賀方不免有些氣悶。九經三傳韓岡早已背得滾瓜爛,只要看了第一句,全篇都能背下來,甚至連比經書還多數倍的註疏都能背個八九不離十。這些記憶,賀方很順利地繼承了下來,一般只要提個頭,自家就可以很順利地背誦下去。不過賀方還是著意日日誦讀,即便再深刻的記憶,如果不去時時溫習,還是照樣會消磨褪去。
放下書後,賀方時常在想,若他能帶著韓岡的記憶回到千年之後,憑著自己人話鬼話說得都順溜的口才,在百家講壇混個臉應該不問題。
“只可惜啊……”賀方輕輕嘆著,韓岡的才學若是留在此時卻也不過是尋常。韓岡留下來的不僅僅是記憶和書卷,還有他過去做過的文章和寫過的詩詞。文章倒也罷了,以賀方的水平無從評判,最多覺得有些地方缺乏邏輯,結論和論據對不上號。但做得詩詞,賀方隨手翻了翻,都覺得看不下去。
大宋本土已經承平百年,文風濃郁,才子輩出,流傳千古的詞句俯仰皆是。說塞上風,有“長煙落日孤城閉”,說送別,有“對長亭晚,驟雨初歇”,說閨,有“淚眼問花花不語,紅飛過鞦韆去”。
在賀方想來,韓岡的詩詞水平縱然不能跟這些名家相提並論,也該有個一二的水準,想不到卻都些讓賀方也覺得慘不忍睹的作品,韓岡竟然還用這些應該一把火燒掉的東西與他的同學們互相唱和!——韓岡在文集中記錄下來同學作品,也是一般無二的水準。
“這什麼詩?!難怪關西出不了進士!”
若陝西士子的詩詞歌賦都是這等水平,被江南的舉子們殺個落花流水也沒什麼好驚訝的。將鋪在桌上的韓岡和一羣無聊文人唱和的七八卷詩集往書架上一丟,砸得書架一陣搖晃。
醒來不過十數日,韓岡的記憶賀方已經漸漸悉,但韓岡的份賀方還是覺得陌生,總是以第三方的目來看待前,包括他的詩文。看到韓岡的大作,賀方也不去指能作爲藉助。如果讓賀方代替韓岡來考,莫說考進士,恐怕連通過州里的發解試都有難度。
賀方從韓岡的記憶中得知,通過解試後的士子,稱爲貢生,也可稱爲舉人。但與後世的舉人不同,這不是一種終通用的資歷,而是一次的資格。這次通過解試,去京中考進士不中,那三年後如若想再考進士,還得先參加解試並通過,否則照樣沒有貢生資格。
而且今科解試在自己躺在病牀上的時候已經過去,州中的貢生都已經選出,準備明年去東京城考進士。自家要想考,也得等三年後。
三年後才能買的獎券,中獎的機率又小得可憐。賀方完全沒興趣去測試自己的運氣。除非朝廷能將進士科的考題,改爲他更容易悉且對文藝天賦要求不高的經義策問,否則他便無一個進士!
“難度太高了!”賀方搖著頭,幸好做發財的途徑不止這一條。比如考明經——這是比進士科難度稍低的一門科舉考試;比如投到一些高門下,立些功勞等待推薦;又或是直接花錢買——此時稱爲“進納”。
“買?”賀方環視房中,哈的一聲苦笑。至在眼下,比中進士還有難度。
韓家已是窮困潦倒,安的草廬還是租來的。而過去雖是在村中還能排在前面,但看看自己房中的這些從舊家中帶出來的傢俱,寒酸之氣也自了出來。一張牀榻、一面書案、一架書櫥,兩個木墩,僅此而已。
這幾樣傢俱的形制都很簡陋,就是幾楊木橫平豎直的拼接起來。沒有打磨過,顯得很糙。上面沒有用一顆釘子,只用上了榫鉚。尤其是書架,榫頭鑿得有些寬鬆,一下便搖搖晃晃、吱呀作響。書架上的幾個格子疊放著百八十卷書,泰半是韓岡一筆筆親手抄寫下,再辛辛苦苦從求學的地方揹回來的,有九經三傳以及一些經傳的註疏,甚至還有十餘卷史記斷章。
而另外的二十多卷,卻是貨真價實的宋版書,但皆是福建版,而不是國子監或是杭州的出品,更不是私家刻印的版本——論天下書籍印數之多,流傳之廣,福建版居第一,而私家版本最。但論起質量來說,福建印坊賣的書籍卻是最差的。而韓岡,也只能買得起福建出品的書籍。
桌上的文房四寶也是著貧寒。兩條都磨得只剩半截的殘墨,一塊沒有經過仔細打磨的石硯臺,半疊略顯糙的黃紙,一掛了四五隻筆的筆架旁邊又放著一個半尺高的竹節筆筒,裡面裝了七八支半新不舊的筆。這便是韓岡所擁有的所有的文。
“真是名副其實的窮措大。”
半個月下來,賀方漸漸將舊主的記憶融會貫通了小半,已經能活用此時的詞彙,也能明白唯一有點來歷的竹節筆筒上的幾行行楷究竟是什麼意思。
“青玉半枝,其理勁直。宜記其心,宜其節。以贈玉昆。”
賀方將竹節筆筒拿在手中,輕輕地讀出聲來。很漂亮的書法,字如行雲流水,又有一分端莊大氣,不是俗手可比。就在筆筒上的銘字左下方,還用更小一號的字寫上了——“大梁張載”——四個字。這是贈送者的名號,也是這原主人的老師。
張載這個名字賀方依稀耳,好像在哪裡聽說過,卻又記不起來。他對宋代歷史瞭解得很,學校的歷史課睡覺的時候居多,能讓他依稀耳的宋人名號,在這個時代多也應該是個名人。而在原主人的記憶中,他的這位老師也是被世人恭稱爲橫渠先生而不名,在關中士林名甚高。
一想起韓岡的老師,賀方的腦海中便閃過一個場景。一名四十多歲的中年人,中等上下的材,平凡普通的相貌,可舉止氣度卻是非同一般,著剛正嚴毅。正在一間還算寬敞的土屋中爲十幾二十名學生講經說文:“有不知,則有知;無不知,則無知。故曰:聖人未嘗有知,由問乃有知也。夫子問道於老聃,問樂於師曠……”
老師在上面解釋儒家經典,一羣書呆在下面筆疾書。如果不論教室的結構,和師生的裝束,這樣的場景賀方其實很悉。
“不,不能書呆……”
賀方搖搖頭。韓岡跟隨張載,除了學習儒家經典以外,還有著兵法、水利、天文、地理、箭、音樂的課程,張載絕不是隻會教學生死讀書的老師,而學習儒家經典也不是全是解說空的大道理,其中需要用到的天文地理上的常識也很多,箭更是先聖都要學生多練的課程。
正如韓岡房的牆壁上掛著的一張三尺長的反曲弓,是黃樺弓,有麻絞弦,製作得不算緻,但更有一分獷之。賀方將弓取下,拉了拉弓弦,卻紋不。覺很,大病初癒後沒有多氣力的雙臂本拉不開。
按照記憶中的數據,這是一張一石三斗的強弓,也就是要一百三十斤氣力才能拉,是出門遊學時自家二哥的贈禮,比起普通五六斗的獵弓強出了許多。韓岡靠著這一張弓,在上百名同學同時參加的賽中,屢次殺進前五。其箭決然不弱,這一點也可以從他指腹還沒有消退的老繭可以看出。
翻來覆去看著自己一雙骨節凸出的大手,賀方想著等稍好一點,就要加強練習箭。原本所擁有的能力,經過半年多的空白期,又經歷了換主的風波,已經漸漸模糊。賀方是個慳吝的子,不會任其白白流失,不但是讀書,還有箭,都要重新習練起來。藝多不,多一項本事,日後就能多一種選擇,來自前世父親的教誨,賀方記得很牢。
是君子六藝,古時儒生無不是文武皆備,一手拿書,一手執箭。韓岡的老師張載講究的也是以六藝爲本。在韓岡的記憶中,他曾隨侍師長,見識過許多名家,甚至還有傳說中的理學始祖程顥、程頤,而他們恰好是張載的表侄。
二程與張載都是儒學宗師,聚在一起便開始討論著什麼“天地本無心,而人爲其心”的問題……
“天地無心!?”
賀方突然怔住了,差點失聲起,他怎麼到現在纔想起張載是誰!?橫渠張載留下的名句可是掛在中學教室的牆上,自己看了整整三年,而在穿越前,又因被人引用,而在電視和報紙上看見了多次——爲天地立心!爲生民立命!爲往聖繼絕學!爲萬世開太平!
這纔是儒士該有的氣度!
雖然在韓岡的記憶裡,此時橫渠書院尚未建立,四句銘傳千古的豪言也未出現,但回想起留在韓岡的記憶中那一段深刻印記,也只有學兼文武、目縱古今、心繫天下的張載纔有如此氣魄!
“爲天地立心!
爲生民立命!
爲往聖繼絕學!
爲萬世開太平!”
賀方一字一字的哦出聲來,一豪壯志在心底涌起。穿越後他還是第一次到自己與歷史有了最直接的接,恍惚間自己的意識已與韓岡難分彼此,“原來這就是我的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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