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面越行越窄,音樓記不得來時路,約覺得不大一樣,站了會子轉過頭問彤云,“這是到了哪一段?我怎麼覺得走錯路了?”
彤云站在一旁看天,“興許是抄近道了,從這兒斜過去,一氣兒就能到大壺口也說不定。”一頭說一頭琢磨,“這時辰還不出太,看來是要下雨了。”
音樓沒聽嘀咕,往前看,到了分岔口,舵把兒就勢一轉,居然進了一條小河道。咦了聲,“這是往哪兒?你瞧見東廠的人了嗎?別不是上了拐子船,要把咱們賣了吧!”
河岸上的蘆葦長得有兩人高,蘆花正是茂盛的時候,畫舫從河道寂寂搖過,蘆桿刮著頂上木柞的檐角,噼啪作響。就好比放著道不走走田壟一樣,蘆葦一片茫茫看不到邊,左右又沒人,真有那麼點遭到倒賣的意思。只不過知道是玩笑話,無非自己嚇唬自己罷了,東廠要是連個人都護送不到,豈不正給了皇帝取締的借口嗎!彤云垮著包袱道:“估著出了岔道就能進運河。運河里也有急流,畫舫圖漂亮了,吃水不深還是個方頭,萬一遇到漩渦怕出事。這條水路平穩些,回頭換了船就能走原路了。”
反正都到了這兒了,怎麼走隨意吧!先前說進了宮心里能踏實,其實上船后心境就不一樣了,果然遠離左右就能把癮頭掐滅,沒了指也還是那樣過。音樓想起以前做才人時候的日子,在乾西二所里漫無目的地活著,有過那麼一段等翻牌子的經歷。后來知道先帝獨寵貴妃,就把人生所有的樂趣轉移到申正的那頓晚飯上去了。
往后還得過這樣的日子,仰脖子嘆了口氣。回頭看那畫舫,舫船兩邊沒有可供行走的舷,端端正正一間通長的大屋子,后邊有半間上下結構的小樓,紅漆直欞門,檐下描江南彩繪。江浙人善于在最細微的地方花最巧妙的心思,這種匠心獨倒真是北方不常見的。
瀟瀟的穹隆下是接天的青蘆,船在畫里走,人心也覺松坦。彤云來攙,兩個人繞過錨繩往后去,走了幾步才看見屋角挨著個曹春盎。音樓愕了下道:“沒見你上船呀!廠臣讓你送我回京麼?”
曹春盎一臉相,笑道:“娘娘說要回京,奴婢真替娘娘覺得可惜。您瞧督主這兒的差事都辦完了,說話兒就上南京。南京是好地方,娘娘去過嗎?十里秦淮、畫舫凌波,到了夜里華燈,還有唱小曲兒的船娘和伶人。這麼個好機會,娘娘不去可是要后悔的。”
音樓聽了一笑,“那豈不是連累了你?送我回京,害你也去不了。”
曹春盎笑得更歡實了,手道:“去得,督主說了,先上南京逛一圈再送娘娘回京。進廟燒香沒有不磕頭的,既然來了就到瞧瞧,橫豎皇上沒限制時候,要是討巧呀,沒準兒督主能和娘娘一塊兒返京呢!”
音樓吃了一驚,說好了回北京的,先斬后奏是個什麼意思?難怪乘畫舫鉆小道兒,都是事先安排好的麼?有點火,擰著眉頭問:“你們督主人在哪里?我雖然沒授過金冊,好歹還有個銜兒,他也太不拿我放在眼里了!”
曹春盎嚇一跳,“娘娘您息怒,多大點事兒,鬧生分就不好了。您也別著急上火,有話好好說……”
沒等他說完,重重哼了聲就往艙里去了。
曹春盎膽兒小,瞠著兩眼看彤云,“娘娘這氣兒……不會出事兒吧!”
彤云把眼看天,“換了我,氣兒也大。”背過去自己窮嘀咕,“男人大丈夫,辦事拖泥帶水什麼趣兒!又不肯接著來,又掐著不放手,想干嘛呀?還游金陵,興致倒高!”
曹春盎在邊上掏耳朵,“你一個人絮絮叨叨,說什麼呢?”
回過頭來干地笑了兩聲,“沒什麼,我說督主干得漂亮!娘娘原本一門心思回北京了,里沒說,心里傷嗟著呢!這會兒督主既然強留,娘娘大不了做做臉子,暗地里必定用。”一甩帕子打哈哈,“哎呀,我最喜歡說一不二的爺們兒了,辦大事的就該有鐵腕,沒到山窮水盡就還有轉圜,小曹公公您說是不是?”
曹春盎白了一眼,“別問我,我一概不知。做下人就該有個做下人的樣兒,主子的事兒別議論,督主以往什麼脾氣你不知道?朝廷大員見了他都怵,他的事兒你就別心了。”他抱著拂塵回看,嘖嘖砸了兩下,“還別說,娘娘發起火來臉盤兒真嚇人!”
那是當然,別看音樓平時笑模樣,越不外的人,沖起來越是把持不住。進了艙里,一眼就看見坐在十樣錦屏風前品茶的人。他穿一素紗大襟,頭上戴金鑲玉發冠,朱紅的兩道組纓垂著前,悠哉悠哉泡功夫茶的模樣,像個徜徉山水的文人。
別以為擺個人姿態就能煞兒!音樓冷著臉看他,“廠臣打量我好糊弄麼?明明說好了今天回北京的,把我騙上了往南京的船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臣就是覺得還沒到時候,娘娘大可以再逗留幾天,等臣覺得差不多了,自然會打發人送您回去。”他輕飄飄看了一眼,發現拉著臉怒目相向,便蹙眉道,“怎麼?娘娘還打算到皇上跟前告我一狀?果真這樣我也不阻撓,我就說我手上差事正,來不及過問娘娘行程,代別人又不放心,所以拖延了幾天。橫豎我有搪塞的法子,要告你只管告去,我不怕。”
這不是無賴的調調麼?音樓被他拿話噎住了,氣得干瞪眼,“你真當制住了我,我不敢告你麼?”
“告我什麼?娘娘手上還有旁的話柄能問我的罪?難不是那天午后的事兒?我唐突了娘娘,娘娘記恨我到現在?”他有點不高興,茶吊子往下一放,砰地一聲響,“不痛快的話何必說,愿意就坐下品品茶,一會兒出了蘆葦,再往前能接上秦淮河;不愿意你就干站著,到南京還有兩天水路,到底怎麼樣都隨你。”
音樓沒想到他火氣比還旺,這幾天憋在心里的委屈都是著頭皮扛過來的,如今被他這麼一斥,突然覺得所有一切都很不值。他似乎不知道罵人不揭短的道理,那天的事有多后悔,回想起來都覺得臊得慌。別人說他有副水晶心肝兒,到底玲瓏在哪里?不過有手段倒是真的,把這麼不上不下地吊著,就是他縱橫后宮的人之麼?既然說明白了就該兩不相干,讓回北京有什麼不好?偏要留著在眼窩子里,他是沒什麼,怎麼?真像戲文里說的,恨也就一線之隔。忽然意識到自己落了短在他手里,既然這個人不值得托付,那就得學著防備。恐怕他今兒能拿話堵的,將來也能拿這個當挾制。
各人有各人的苦,肖鐸是惱太快。他總覺得事還有救,為什麼那麼著急要回京?究竟知不知道回京意味著什麼?意味著皇帝會派人接進宮、意味著要開始苦厄的宮廷生活、意味著他要見一面必須等到合適的時機。宮廷是個錦繡堆里埋刀鋒的地方,著腳走,沒有不割得鮮淋漓的。即便要進宮,也要讓他親自送,至能夠好好替安排吃住,凡事給最大的便利……可是他舍不舍得?做不做得到?到現在他自己也不敢確定了。或許再等等,總能找到個兩全的辦法解決眼下的難題。然而怎麼說呢,說求容他時間?他也不知道最后的勝算能有多,萬一越陷越深,到時候只怕兩人之中得先死一個,才能平息這場干戈了。
彼此都賭氣,咬著槽牙互不相讓,梗了半天脖子,還是肖鐸先服了。他站起來,倒杯茶遞過去好言相勸,“我想帶你看看秦淮景致,景良天也要有人共才熱鬧,都已經到了這里,為什麼不能再逗留兩天呢?”
推開茶盞別過臉道:“我這會兒一腦門子司,哪有那興致!你要我看景兒,我也念你的好,等到了南京再指派人送我上路也一樣。”
他收回手把蕉葉盞擱在矮幾上,淡然道:“我沒打算讓你一個人先走,往后有一輩子工夫在宮里,急什麼?現如今皇后主事,皇后上頭還有太后。皇上是個好人不假,皇后卻不是好打發的。你進宮首先名分上是個難題,先帝和今上是兄弟,你是寡嫂的份,又不是老太妃,說頤養天年夠不上,年輕輕的姑娘從陵地里接出來,誰也不是傻子。皇上雖俯治天下,有些事上卻優寡斷,我不在,沒人慫恿著冊立,你進宮也是個尷尬境地。”
“所以要等你一道回去,由你舉薦著晉位麼?廠臣,我沒想晉位,甚至著皇上記不起我來,你知道為什麼?”目灼灼,可惜他到底沒敢同對視。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如果進宮在所難免,我也不指萬千榮寵集一。你要是為我好……我不求你別的,只求你想法子讓我偏安一隅,不要有人來打攪我,我就對你恩戴德了。”
等同于自我流放麼?他握了大袖下的十指,隔了很久才低語:“我何嘗愿意讓你進宮,你以為我是個冷無的人……或許對別人是,可是對你,我自問盡了心力。”
音樓沒想到他會突然說這個,怔怔看了他半天,恍惚升起一希來,只是信不真。仔細看他,看他落寞的眼神,看他眉心的憂慮,試探道:“我要的不是你盡心,你懂麼?你不想讓我進宮,為什麼不試著留住我?你焉知我不愿意呢?我已經沒有家了,只要你收留我,我去求皇上放了我。我不會提你半個字的,只說是我自己的意思,好不好?”
這件事什麼時候到他們自己做決定?皇帝等了那麼久,從把放下房梁開始,到后來的帝陵、提督府、下江南,平心靜氣等了好幾個月。眼看著要有收了,結果又去哀告,說臨時改了主意,不愿意進宮了。一個九五至尊,哪里來這樣的好兒?肖鐸考慮得多,雖覺得音樓意氣用事了點兒,但是的這番表態卻讓他寵若驚。他自然心,自然不得點頭應承,可是他有顧慮,東廠正值多事之秋,他要是站得穩腳則平安無事,若是有半點閃失讓人抓住小辮子,絕不是丟罷權這樣簡單,累及家命甚至死無全尸,不過朝夕之間罷了。
可是這樣迫切地看著他,他只覺心底某一劇烈牽痛起來,頹然站在那里,一時不知怎樣應對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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