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里人寂寞,皇子們不說,卻架不住底下人以訛傳訛。這樣帶有恐怖彩的消息是個好消遣,于是很快傳遍了紫城的每個角落。
不管什麼事,起了個頭,總有好事之人往上頭靠攏。一時謠言又起,看見承乾宮四外冒鬼火的有之,聽見正殿里人帶著孩子哭的也有之。太后下令徹查嚴懲,幾十個太監闖進了承乾宮,宮里蕭索空曠,檐角掛滿了蛛網,只有院里的梨花開得正灼灼。
正殿、偏殿、梢間,每一都仔細查驗過了,并沒有什麼異常。太后在院子里松了口氣,“把窗門都打開,大春日里的,進點兒,邪祟也就無遁形了。好好的宮掖,白放著可惜了。地方就是要人住,沒人氣兒,時候長了難免滋長些個花妖樹怪的……”話沒說完,眼角瞥見配殿里有個人影從窗口走過,再細看,又什麼都沒有。饒是見多識廣的太后也頭皮發麻了,白著臉往后退了好幾步,“上潭柘寺請高僧來,做一場水陸道場超度超度,興許就好了。”
宮門重又關起來,這回還落了把鐵將軍。連太后都親眼所見,這下子鬧鬼更坐實了。皇后跪在太后炕前磕頭,“老佛爺,我不敢在坤寧宮住下去了,坤寧宮和承乾宮挨得近,萬一……”
“混說!”太后斷然否決了,“你是國母,闔宮全瞧著你呢,這會子挪地方,皇后不當了是怎麼的?我活了一把年紀,這種事兒也聽說過。司里的人上來鬧,無非要吃要喝要穿,都給,足意兒了還待如何?你先穩住,沒的人瞧了不像話。”耷拉著眼皮眨幾下眼睛,聲調也降了下來,“這麼的,求些符咒來,宮里張張,就完事了。”
有皇太后這句話,音樓回去把整個坤寧宮都布置起來,墻上麻麻粘滿了黃符,房梁上也掛了桃木劍和八卦鏡,皇帝來時聲兒說:“我瞧見邵貴妃了,滿臉的……手里拉個孩子,破布似的在地上拖著走。到我跟前笑,地上孩子抬起腦袋來也笑,一笑臉上往下直掉,一塊一塊的,吧嗒吧嗒……”連說帶比劃,恐怖的聲調加上驚惶的神,織出一個無比詭異的畫面。死死扽住皇帝的胳膊,“邵貴妃要討債,尖聲兒說‘你男人害死我,我要你的命’。皇上,您不就是我男人嗎?這回纏上我了,怎麼辦?”
時辰不算早,差不多戌時三刻了,外間黑黝黝的,點了燈籠也是昏昏的。皇帝被弄得發,低聲道:“你別瘋了,神神叨叨不統。是不是做了噩夢?聽多了信以為真,弄出這麼個戲碼來。”
“不是。”說,“我老聽見有人哭,就蹲在我床頭,高一聲低一聲的,睜眼看又沒有……您得想想法子,不然我會嚇死的。要不把國師傳來,他不是給乾清宮捉過鬼嗎?只要他肯出馬,沒有降不服的鬼怪。”
皇帝有點為難,“國師是和上神打道的,弄來捉鬼,沒的沾染了晦氣,沒法兒通靈了。”他把抱進懷里安,“你聽朕說,人只要心正,那些臟東西不敢近。你害怕,朕陪著你。朕是皇帝,有真龍護,比你請十個道士都管用。”
只是打,上下牙磕得咔咔作響,“這宮里死了多人,哪一沒有鬼……”使勁掐他,把他掐得生疼,“白天都好,晚上不。我不敢睡覺,一閉眼就聽見鬼哭,看見邵貴妃張牙舞爪要殺我。”
這個模樣好幾天了,皇帝都有些招架不住,只能盡力安,甚至把腰上閑章摘下來賜給,“朕的印章也能驅邪,你帶在上,保你百無忌。”
倒是安靜下來了,把頭埋在他口,喃喃重復著“我怕”,皇帝無可奈何,只有抱住。
音閣出嫁前兩天到宮里來謝恩,天暖和起來,穿得也,三個月的子顯懷了,腰里細看鼓鼓囊囊的,往那兒一坐,隆起來不小的一塊。
音樓有點萎靡,說話也有一搭沒一搭的。狗爺抱在炕上,橫趴在膝頭,一下下捋著,淡淡掃了一眼,“過了門好好過日子,謝恩就不必了,我沒為你做什麼,你要謝就謝皇上吧!你瞧咱們姊妹,總這麼錯差的。想要的得不到,不想要的偏偏送上門來。我聽說新姐夫是南苑人?南苑出來做的真不,要南苑王知道了,會不會笑話你?你也苦,往后有什麼難就進宮來,好歹自家姐妹,常走吧!”
這副二五八萬的樣子,音閣看了就來氣。還提宇文良時,簡直是往傷口上撒鹽。是沒想到,自己吃了苦頭把張皇后趕下臺,最后居然便宜了這個妾養的。恨恨得牙有八丈長,一定是耍手段蠱了皇帝,否則說得好好的,怎麼能一下子變卦?
有氣沒撒,什麼皇后,在眼里就是個撿的,不要臉,搶了原本屬于的東西。
轉頭看滿屋子的朱砂符,冷笑一聲道:“娘娘把宮里弄得道觀似的,真這麼怕鬼?邵貴妃的死和你又沒關系,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心里不磊落,難怪疑神疑鬼。”
音樓瞇著眼看,知道滿腹牢,怪誰?還不是怪自己不!要是手段夠得上,纏著也把后位弄到手了,何至于來禍害?的委屈和誰去訴?天天的想肖鐸,可如今他不在后宮走了,要見他,比登天還難。覺得自己離瘋不遠了,有時候神恍惚,魂魄可以離軀殼飛出去似的。現在一點就著,別惹還好,惹了,立馬就變炮仗。
就是要恣意枉為,樣樣鬧大了才好,便高聲喝道:“放肆!你敢同本宮這樣說話,吃了熊心豹子膽麼?你也不看看眼下境況,我是皇后,你是個什麼東西?打小你就占著優,債臺高筑,這會兒到你還的時候了,還沒看明白?你進來給我磕頭沒有?我讓你面子,你倒蹬鼻子上臉了!”站起來,左右搜尋,看見案上的彩花瓶里著簟把子,出來就要打。
音閣沒料到會這樣,見勢不妙早閃開了,躲在雕花椅背后尖,“你瘋了麼?孩子有個好歹你吃罪不起!”
音樓追得暢快無比,這麼些年的窩囊氣,一下子都發泄出來了,里罵罵咧咧著:“拿個孽種來威脅本宮,看我不打出你的下水(臟)來!你這爛了心肝的|賤材兒,今兒要你的命,明兒下懿旨殺你媽,你們娘倆下曹和邵貴妃湊牌搭子去!”
一時飛狗跳,坤寧宮是寧靜祥和的地方,從沒出過這種事。皇后舉著戒尺滿世界追人,追的還是娘家親戚,把宮里人嚇了雪地里的貉子。大伙兒愕一陣,回過神來看要出人命,跪在地上抱住了皇后,沖音閣道:“姨快跑,仔細皇后娘娘給您開膛!”
音閣真嚇壞了,披頭散發哭嚎著跑了出去。
皇后站在那兒氣,“還好跑得快,要不把打出狗腦子來!”抬腳踢翻了小太監,“殺才,本宮子給你拽下來了!”突然扔了手里的家伙什捂住了眼睛,“作孽……阿彌陀佛……邵貴妃來了!”
開始大喊大,在月臺上手舞足蹈,大伙兒看不對頭,頓時都炸了鍋了,分頭出去報信、上良醫所請太醫。又上來幾個人想制住,不敢太放肆,四個人圍圈困住。力氣奇大,推推搡搡間眾人挨了好幾下,等皇帝來的時候還在鬧,反著兩眼,雙手得筆直要來掐他脖子。
皇帝心里著急,扔了扇子上來鉗制,胳膊沒法彈了,扭過脖子來,隔著龍袍一口咬在他肩頭。皇帝吃痛,并沒有放開,只是怒斥邊上人伺候不周,“皇后怎麼了這模樣?”
寶珠哭道:“姨先頭來,不鹽不醬說了一車氣話,娘娘心神一,許是克撞什麼了。皇上快找高人來驅邪吧,這麼拖延下去要壞事的。”
皇帝腦子里了麻,命人把抬進宮里,回吩咐崇茂,“快把國師請來,那爐丹藥煉不就煉不,皇后命要。”
崇茂火燒屁奔了出去,一路往西海子跑,跑得鞋掉了也顧不上。邁進丹房迎面撞上了肖鐸,他喲了一聲,“督主也在吶?”
肖鐸蹙眉撣了撣裳,“咱家來面見主子,聽說圣駕進宮了。瞧你這模樣,出了什麼事?”
崇茂哭喪著臉說了不得,探頭招呼太宵真人,“皇上有旨,傳國師即刻進宮。皇后娘娘撞了邪,在宮里見人就打,皇上都給咬出來了……哎呀,快著點兒!”轉頭對肖鐸道,“承乾宮里邵貴妃魂不散,帶著榮王出來嚇人,連老佛爺都給唬得不輕呢!我看督主還是進宮瞧瞧,這時候東廠不出面,還等什麼?”
宮里出怪事他是知道的,鬼神之說他一直不相信,可值房里人都傳得有鼻子有眼的,也鬧不清真假。要是真的,太宵真人半瓶子醋晃,能驅鬼才奇了。他放心不下音樓,這會兒也顧不得,就依崇茂的說法,和皇帝遂自薦也是個說頭。
進了坤寧宮,抬頭桃木劍,低頭黃符紙,瞧著布置得不樣子。太宵真人里念念有詞,邁著八字步著手決,在地心開壇做法。肖鐸努力往里看,落地罩后放著垂簾,約看見榻上臥著個人,只不得見面。他心里焦躁,不知道現在怎麼樣了,卻聽見里頭了聲廠臣。他忙應個是,打簾進了里間。
匆匆瞥一眼,仰在那里倒還算平靜。許久不見瘦了好些,原本盈的臉頰塌下去了,張著空的兩眼盯著房頂,形容凄惻可憐。他的頭哽住了,心頭一陣搐,倉惶調開視線,不能再看,怕看多了控制不住自己。
皇帝回坐在榻上輕的臉,可能是牽痛了肩頭的傷,皺著眉頭了口冷氣,“皇后這兩日神頭不濟,可是像今天這樣卻從來沒有過。朕心里著急,好好的人,不知道怎麼一下子了這樣,是不是朕對約束太多……才剛太醫來瞧,”他緩緩搖頭,“瞧不出個所以然來。癥候來得太突然,朕已經不知怎麼才好了。承乾宮鬧鬼,這說法廠臣信不信?”
肖鐸呵腰道:“鬼神的事,實在說不到底。臣本來是去西苑回稟今年的鹽務,正遇上總管傳話,得知出了這樣的岔子,便跟著進宮來了。君憂臣辱,臣沒能替主子分憂,是臣的失職。臣在想,是不是有人裝神弄鬼嚇唬人?若是得皇上首肯,臣派東廠的人進駐,守上三天三夜,就是真有鬼也把拿個現形兒。”
皇帝聽了大合心意,頷首道:“朕正有此意,這麼干放著心里總沒底,制于人不如先發制人,就依廠臣的意思辦。”說著看一眼,嘆息道,“才剛對朕下來著,勁兒真不小……你們有些,心里的結打不開,你替朕寬幾句。”言罷起,捂著肩頭踱出了寢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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