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晨,宮中遞來消息,說桓王、睿王聽聞鄂王抵京宮,旋自郊外獵營歸城還宮。皇帝遂起了興致,召幾位叔王詣南苑弓,再就苑賜宴;又吩咐,從能之武臣及侍衛中擇人伴。鄂王以周懌善,專命人來大長公主府上傳他前去伴駕。
戚炳瑜聽人稟了此事,問說:“大平英王可也隨行?”
來人答說:“王爺說英王殿下昨夜睡得,今日就讓在宮里歇著。早起時也沒驚擾,只吩咐奴婢們好生伺候著。”
戚炳瑜頷首以示知曉,將人遣退。過了會兒,囑咐在邊伺候的人:“請周將軍自去府庫中挑上一柄稱手的弓。”
待早膳用罷,婢來請戚炳瑜穿戴,又安排車駕,照正旦朝會前的日程出府赴相臺寺燒香。
外頭天晴,冬日如細薄的金片,悠悠地往下掉落。
周懌將這些金片毫不憐惜地踩進雪地里頭,靴底發出干的聲音。他一抬臉,就撞上同樣正要出府的戚炳瑜。
二人對視,又各自錯開目。
周懌手里擰著馬韁,沒。等戚炳瑜及侍婢先上了車后,他才躍上馬背。
誰料馬車不走。
一短陣兒后,像是車中的人終于愿意放下驕傲,那車簾被人輕輕打起。戚炳瑜的側在金片似的下顯得格外貴不可,道:“今日諸王相會,你須得規勸著鄂王些,莫要縱他又惹出什麼禍來。”
“縱”這個字,周懌自問沒資格領。他知道這話是留了余地,那本該說出口的,其實應該是“助”。
周懌沒答沒應,沉默地磕了磕馬腹,調頭往和相反的方向去了。
車里的人終究是沒忍住,頸往外了一眼,卻只剩他一個背影。飄在臉上的金片紛紛落下去,影重新蓋上的面容。
侍婢小心地提醒道:“殿下,時辰不早了。”
……
“殿下,時辰不早了。”侍婢一面催促著,一面將裹得厚厚實實的扶上輦。
沒下雪,比下雪的日子更冷,寒意直往人的骨頭里面鉆。
建初十三年的皇帝生辰,正逢南面用兵。從四月一直打到十一月,戰事還沒個消停的跡象。大軍攻豫州城三月不下,又自東西兩面調兵馳援。南面戰事未靖,皇帝減生辰排場,除了在宮中賜一頓大宴之外,其余規矩一律削減。
輦乘經過宣佑門時,戚炳瑜的眼皮抬了抬,略略一揚厚重的袖,指著跪在宮門的一人,問:“那人是誰?”
男人著低階邊軍武的甲,本不該有資格出現在這里。
侍立刻疾步去打聽,又疾步回來,回話道:“當值的侍衛答說,這人是四殿下自軍前派來的,奉命替四殿下進京獻壽禮給陛下。陛下聽稟,只人在宮門跪著等,并沒說何時宣見。”
戚炳瑜蹙著眉,將下尖厚絨領,示意繼續前進,跟上前面的母妃。
皇帝生辰,不詔四皇子歸京,四皇子卻不敢不派人進奉孝意。皇帝沒說何時宣見,是因本不會宣見。皇帝人跪在此,是要所有往來之人都瞧見,四皇子的人,只配跪在此等。
大宴前后近三個時辰。待宴散后,戚炳瑜先送母妃還宮,然后又命人重新抬輦回宣佑門。
男人果然還在宮門跪著。
天邊日西沉,邊緣烏蒙蒙一圈,融將升之夜幕。
戚炳瑜下輦,撇下隨侍諸人,獨自走近男人。
問:“你是我四弟派來的?什麼名字?”
“周懌。”
竟是一個連是誰都分辨不出、連一個“臣”字都不知道該說的人。
又道:“抬起頭來。”
周懌抬起頭,看向。
戚炳瑜怔住了。
男人明明什麼都沒說,什麼都沒做,但他這沉默的一眼,如同狂風呼嘯過境,將前二十四年在心中積存的所有其他男人的痕跡橫掃一空。
他就如此突兀而輕易地撞進的心口。
“你……”
張了張,以為出聲了,可竟沒有。
周懌仍然跪著,沉默著,看著,等發話。
戚炳瑜的小半張臉被在厚重的中,其余出在外面的,很快泛出紅意。面對男人,從不知自己能有如此不知該如何進退的一刻,也從不知自己能有如此矯多慮的一刻。
幾乎要喪失主儀,折損皇室威嚴。
周懌久不聞出聲,皺了皺眉,重新將目落下去。
他的這一舉立刻解了的困境。
戚炳瑜尋回冷靜,問道:“你是頭一回進京?”
“是。”
“我四弟派你進京,沒同你代宮的規矩?”
“代了。”
“沒囑咐你,如若遇到不順之事,可來尋我相助?”
“囑咐了。”
“沒教你該如何做?”
“教了。”
既如此,還能把事給辦這樣?
幾乎要替戚炳靖被他氣笑了:“我那四弟何等聰明,怎會派了你這樣一個不通世故、不懂圓融的人來辦這差事?所幸今日父皇不曾宣見你。”
不然,不止他的命該待在這里,四弟在西面也好活不了。
周懌低著頭不吭氣。
良久,他才蹦出一句:“四殿下做事,自有道理。”
到了這會兒,戚炳瑜總算看明白了,此人雖出行伍,不善言辭,不通人,可貴在對四弟忠心耿耿。
而以四弟目下之境,能得人忠心追隨,最是難得,最是不易。
戚炳瑜微微嘆息,又問了一句:“我四弟的病,可好些了?”
周懌臉上出了難得的遲疑之,須臾,他才回答:“四殿下還未痊愈,眼下仍在軍中養病。”
蹙眉,道:“若沒病這一場,他必該隨大軍征豫州了。如此,倒也不盡是壞事。”
周懌則不再接話。
戚炳瑜瞧著他兩道低的眉,只覺他這沉默寡言的模樣倒是十足的氣。這一把鐵骨與忠誠,竟被他無聲演繹得如此鮮明。不知他對自己的人,會不會有一樣的鐵骨,一樣的忠誠。
本已消退的紅意又重新回到兩頰。輕咳了一聲,問說:“你這幾日宿在何?回頭我命人送東西過去,你好帶回軍中給我四弟。”
“宿在北驛所。”
……
兩日后,長寧公主親臨北驛所。中早早來人,將里外閑雜人等清退。
周懌看著侍們將東西一樣一樣地擺到他跟前,再看著這些人低眉順眼地退出去,將門自外關合。
屋中就剩戚炳瑜同他二人。
他垂手立著,不言不語,因有沉默自頭到腳將他牢牢遮罩,人看不出他是否拘謹。
戚炳瑜自袖中出薄疊的落有墨漬的紙,臂遞向他,道:“我四弟人不在跟前,太醫只能按他表中所道病癥斟酌著起個和緩的方子。除了藥之外,吃的、穿的、書冊,我也都備了一些,煩你回去帶給他。”
周懌卻不接藥方。他直通通地道:“四殿下表中沒說實話。四殿下不曾抱病,而是被人所傷。”
戚炳瑜盯住他:“外傷?他又沒上過戰場。軍中有誰敢傷皇子?!”
而他竟傷不報?雖傷不報,卻又要稱病?怕人不知?
周懌不答,又恢復沉默。
戚炳瑜沒他,想了一想,問說:“傷他的人,不是軍中的……是昌王派去的人?人拿住了?死了麼?”
周懌點了一下頭。
戚炳瑜攥爛了手中的藥方。的脯起伏著,在忍抑緒。片刻后,問:“他還有什麼事瞞著宮中?”
周懌搖了搖頭。
他沒告訴,當時戚炳靖被刺,拿住了人也不聲張,立刻將人滅口。他雖命無礙,但傷還未好利索,就向手持兵部調令的陳無宇請命,隨軍馳援豫州城下。周懌本要跟著,但被戚炳靖斷然拒絕,然后被不由分說地派了這個進京的差事。
戚炳靖既隨軍出征,卻在每旬遞向京中的奏表中聲稱天寒抱病。在周懌離行前,他更是嚴嚴叮囑了一句:“若見了長寧公主,只可對說我為人刺傷一事,旁的一概不準提起。”
估著此時此刻,戚炳靖應已在豫州城下,同大軍筑圍以計攻城事。此番各軍諸部云集,豫州一旦城破,這一個大功不知會落到哪家頭上。
周懌自問這趟差事辦得沒出什麼岔子。
只是他沒料到最后會被戚炳瑜又問一句:
“周懌。你為何總不敢看我?”
周懌的眼皮一跳,渾忽地不自在起來,如被擱在火上炙烤一般。很快地,有汗自他額角淌下,可他竟不敢拭一下這汗,生怕被瞧出他的不自在。
但他不知,他沉默的幌子已被這幾串汗撕扯爛了。
戚炳瑜起走向他:“你是沒見過人?還是沒見過漂亮人?”
說話間,已經走到他前。打量著他額上的汗,抿一笑,出帕子,按上他的腦門——
周懌如遭雷擊,連呼吸都斷了。
他本沒看見笑,也本覺不出溫的力道,那張帕子半遮了他的目,只坦出一小截在袖口外的纖細白皙的腕子。
他自耳邊驟然響起的嗡嗡震鳴聲中,努力分辨出的聲音:
“還是你沒聞過人的香味?……亦沒被人過?”
……
十支箭分別埋十垛靶心,簇簇尾羽連續短震數下。
周懌落下手臂,聽見后有人高聲喝彩道:“周將軍果然好!”
說話的人是皇帝。年的聲音難掩興,又連稱了幾個“好”,然后命近侍行賞。他雖躍躍試,卻還肯分心顧及邊的幾位叔王,轉顧一番,問說:“周將軍,不知你同朕的四叔相比,誰更厲害些?”
周懌收了弓,上前謝賞,兼又答話:“回陛下的話,王爺文武睿材,臣豈能相比。”
戚炳靖哼笑了一聲,不屑駁他這謙遜之辭,招手他過來席間吃杯酒。
這并未經得皇帝準允,然而周懌竟從戚炳靖之命,未請皇帝之意,徑直起席。
待同周懌飲過三杯,戚炳靖將手中的杯底磕在可鑒人的果案上,轉首顧皇帝,道:“陛下若果真要賞周懌,何不賜他做駙馬都尉。”
這話雖在請旨,然語氣卻不容人抗拒。
戚廣銘扯了扯角,笑問:“四叔,是要讓周將軍配哪位公主?”
戚炳靖的手指不不慢地磋磨著杯沿,“陛下之前沒同臣商量,就擅自決定要為長寧大長公主再次選尚——那臣便替大長公主做這個主了。”
皇帝尚未表態,周懌的臉已是一沉又一黑。他握著酒杯,低聲道:“王爺。不可。”
戚炳靖磋磨杯沿的作停下。
他站起,展了一下筋骨,步下場,隨意挑了把弓,了三支箭。
周懌跟上前,在他側后方道:“王爺!”
戚炳靖搭箭上弦,橫臂一張弓,堅的肘骨便抵近周懌的間。他的聲音堅決且生冷:“周懌。不必再騙我,亦不必再騙你自己。此事我意已定,沒有你置喙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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