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月說的不錯，徐大太太日常起居的西次間里，確實一片祥樂喜悅的氣氛。

徐大太太滿口地：“我的兒，娘就知道你爭氣。”

其實與別人猜測的有所不同，大姑娘月這回出門，還真就是單純地散心去的，既沒有這麼堅韌的意志，到這時候還懷有幻想，也沒有這麼大的膽量，在婚期快到眉睫的時候還搞事，所以要出門，就是不想在家呆著，像等候秋決一樣等候著平江伯府的人上門來談完婚的事。

結果這無心柳，竟比有意栽花要有效用。

徐大太太本已替兒死了的那顆攀高上的心，如草粒遇春風，生生不息地就竄了起來，坐在炕邊守著兒，恨不得把每個細節都重復上十遍才好。

月倚靠著一個大迎枕，半躺半坐，臉有一點發白——涼是真的，瑩月早上讓徐大太太罰站了大半個時辰，凍得抖抖索索，在隆昌侯府里差不多也站了這麼些時候，不過不是被罰的，而是被隆昌侯府的岑世子攔下來說話耽誤了的。

岑世子不是不懂得憐香惜玉的人，有邀請進一間花塢去，月不敢，這最要的關口，心頭前所未有地清明起來，只愿意在外面和岑世子說話。

“這麼做很是，”徐大太太不住口地夸，“好人家的姑娘可不會隨便跟外男在一間屋子里獨，你真去了，恐怕要他看輕。不去，才顯得尊重。”

月抿一笑：“娘，我知道。”

徐大太太想聽，更想說，細細地道，“岑世子說了好幾次，我都推辭了，他一點也沒著惱，就陪我在外面呆著，我瞧他的臉都有些風吹紅了，我請他回去，他還不肯，還把氅解下來給我披著。”

這些話徐大太太都已聽過兩遍了，仍是聽得聚會神，又第三遍問確認：“岑世子真說了要來提親？”

月含點頭。眉目微微有些上挑，五甚為艷麗，就是這麼不施脂地躺著，也微微顯得凌人——這是中不足之，一旦怒，艷會俱化為兇相。

不過徐大太太不覺得，看自己兒怎麼看怎麼好，笑容止不住：“我兒這樣的好相貌，怨不得岑家的世子爺一見傾心，若早去，說不定這樁姻緣早就就了！”

“娘！”月嗔了一聲，“你忘了，從前岑世子是有妻子的，怎麼好說，就是見到了也沒有用。”

岑世子比月大著四歲，幾年前就娶了妻，不過妻子命薄，去年時難產，掙命生下了一個男孩兒，自己這條命卻是沒留住，崩去了。

提到這個，徐大太太終于冷靜了一點，嗟嘆道：“怎麼偏沒去干凈了——”

月眼神閃爍，打斷道：“娘，別這麼說。”

“我們自己家里說說，怕得什麼。”徐大太太不以為然，不過還是順著兒的意住了口，轉而道，“那岑世子知不知道你本有婚約？”

月點頭：“定了這麼多年了，他當然是聽說過的。不過，”眉眼間顯出驕傲之來，“他說了，他不在乎，只要我們家退了，他馬上就來提親。”

徐大太太喜道：“真的？那侯爺和侯夫人也能同意？”

“他說了，他第二回 娶親，可以自己做主，他要娶個自己喜歡的。”月面蒼白里出暈紅來，“他還怕我嫌棄嫁過去是做續弦呢，我說我從不在乎這些虛名——”

徐大太太見停了，忙追著問：“還有呢？”

“還有什麼呀。”月扭著，“娘，我頭一回見他，還能說什麼，難道我當場就斬釘截鐵地允了他不，那我什麼人了。”

徐大太太愣了一愣：“——說的也是。”

事實上就這個進度已經是突飛猛進到不行了，徐大太太緩了緩神之后，回歸了正常思路，倒又覺得這一切來得太突然太順利了，忍不住跟兒又確認了一遍：“你瞧出來他真的是真心？倘若是那等浪子，哄著你丟了平江伯府那頭，翻過臉來又不認了，怎麼是好。”

月不樂意了，道：“岑世子又不是一般人家的子弟，怎會做這種事？”停頓了下，“就算萬一我跟岑世子無緣，那我也不要嫁給那個啞，平江伯府那門親我本來就不稀罕，沒了才好呢。”

徐大太太想一想，倒也是，其一如今的方寒霄本就是配不上兒的，其二岑世子想要占姑娘的便宜，哄著私自出門就是了，用不著來讓退婚這一套，既說了這個話，當就是認真的了。

如此，盡快擺掉舊婚約就變眼下最要的事了。

月也正想到這個，略微吞吐地道：“娘，平江伯府那邊要是不依怎麼辦？雖說岑世子說他什麼都不在意，可要鬧得不好，就算岑世子是真的不放在心上，只怕侯夫人——”

誰家婆婆愿意娶一個鬧得滿城風雨的兒媳婦，就算隆昌侯夫人拗不過兒子，勉強同意了，嫁過去不得婆婆的喜歡，日子卻要難過。

下家有眉目了，徐大太太再不將前事放在心上，當即道：“這不消你費神，照我說，平江伯府心里沒點數嗎？那方寒霄都什麼樣了，前程沒了，殘了，還悶不吭聲一跑這些年，可見脾也是怪誕離格的，這樣的人哪點還配得上你，他若有自知之明，該主將婚事退了，免得耽誤你才是。”

月心中未嘗不是這麼想的，不過年輕面皮薄，還不好意思像母親般這麼理直氣壯地說出來，只表上顯出認同，又道：“可他家似乎沒有退的意思，現在我們去提起來，不太占理了——”

這確實是一樁難題，更難的是，若是單純的退還好說，可月退完這邊，轉頭就要高嫁去隆昌侯府，平江伯府就算從前沒察覺，見了這一出，也再沒什麼不明白的了，到時不要說是平江伯府這等門第的了，就是尋常百姓也難忍下這個啞虧。

徐大太太皺了眉：“都怪那方寒霄，回來得太不是時候了，他若再遲得一遲事就簡單多了。”

方寒霄一直不歸，月等他是德，不等是人之常，風氣還不至于苛刻到必要苦守一生才行。

不過徐大太太敢幫著兒火中取栗，心中還是有算的，跟著就笑了一笑：“他如今配不上你，若配別人，倒還罷了。”

月一時沒聽懂：“啊？”

徐大太太目中閃過異樣芒，慢悠悠地道：“你二妹妹不是正著急得很嗎？云姨娘話里話外了幾次風了，只差沒明著說我耽擱了二丫頭。既如此，不如就勢全了。”

月明白了什麼，但又覺不敢置信，疑心是自己會意錯了，不自覺有點提高了聲音：“娘，你、你想讓二妹妹——”

“噓。”徐大太太沖做了個手勢，“事未做，不要張揚，對誰都不要說。”

月忙在屋環視了一圈，見都是徐大太太的心腹，方定了定神，只是仍舊瞠目：“娘，這怎麼行？方老伯爺雖病危管不了事了，可方伯爺好端端地，怎會坐視這樣的安排？更別提方大爺，他——他怎會善罷甘休!”

哪個男人忍得了這個辱？

“明著去說，平江伯府上下當然無人會同意，二丫頭一個庶出，如何能與你相比？”徐大太太揮手讓屋里的下人全部退出去，然后把聲音低了，“不過，先把人抬過去就是另一回事了——”

月更覺荒唐：“抬過去又怎麼樣？人家發現不對，立時就能退回來!”

到時候平江伯府被擺了這麼一道，將會鬧什麼樣子，簡直不敢想象。

“平常時候自然不行，”徐大太太有竹，“可你不是才說，方老伯爺正病危了？我料著要不了幾日，平江伯府一定得來人了，怎麼也得讓你在方老伯爺閉眼前嫁過去。這就是機會了。”

見月面茫然，顯是還沒有繞過這個彎子來，遂把話進一步點了：“平江伯府這時候想完婚，為的無非兩樁，一是讓方老伯爺瞑目，二來，說不得也有借這樁喜事沖一沖的念頭，方老伯爺一沖，也許就能熬下來，這幾日外面不都在說著，那老頭子得了長孫伺候，神又好了？”

月漸漸通過來：“——娘的意思是，平江伯府就算知道不對，也不敢撿在這時候鬧出來，怕氣著了方老伯爺？”

“氣著”還是好聽的，只怕直接“氣死”了。

“這，還是太行險了。”凝思著，纖長的玉指無意識地索著被面上富麗的牡丹紋樣，“畢竟是娶妻人倫大事，恐怕不會這樣輕易放過。”

徐大太太笑容中出得意來：“平江伯府如今別的人都說了不算，真正做主的是承了爵的方伯爺。只要他不追究，方寒霄一個啞又能怎樣？”

月沒有那麼大信心：“如果方伯爺就是要幫著追究呢？侄兒媳婦臨上花轎前被悄悄換了，方伯爺的面也過不去的。”

徐大太太搖頭：“我兒，你知其一，不知其二。方伯爺好大一個差隆昌侯搶走了，他看不上別的，為此在家賦閑兩年了，老伯爺要一去，雖然他們勛貴在禮儀上不及我們這樣的人家講究，也沒有老子死了，他還在外面四鉆營要差事的，這三年孝，必得踏踏實實地守了。你說，他想不想守？”

徐大太太所謂“他們這樣人家”，指的是從已故徐老太爺算起的文一脈，文不守孝敢奪那是要被同僚斷脊梁骨的。

勛貴就相對好一點，尤其是以武傳家的，總不能仗打到一半把盔甲武丟了回家來守孝。所以，方伯爺上要有差事，他把臉皮放厚了，不怕言噴那可以繼續當著差，可他現在沒差事，若方老伯爺病逝，他還不好好守孝，那就說不過去了，而且即便他要，也沒人敢推舉他差事。

這也就是說，方伯爺會冒著氣死老子耽誤自己前程的風險，給一個隔房侄兒出頭的可能很小很小。

月躺著，眼睛慢慢放出亮來，起初聽徐大太太這個主意，是真覺得異想天開，可不想徐大太太不是信口開河，是真有算計的!

但旋即，想起什麼，又有所疑慮地道：“娘，你說，兩府有這個芥，洪夫人為何還愿意讓我去——”

徐大太太不放在心上：“這有什麼，京里面和心不和的人家多了，難道都老死不相往來？我兒，待你自己當家做主就知道了，這類面子的事兒多著呢，有時越是私下死去活來的，明面上越要裝得親熱。”

這個道理不難懂，月一想，也就釋然。

徐大太太說回了正題：“方伯爺眼里，他自己切的利益才是最要的。”一笑，“不然，他難道還會去心疼那個險些搶走他勛爵的大侄兒？”

這回徐月不等母親說出下文，忍不住地接了一句，“不會。”

“這就對了。”徐大太太笑意更深一層，角邊的每一條紋路都出謀算，“只怕，還不得往下踩一腳，看他越低才越高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