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括白星自己在的江湖人大多喜夜襲,所以這幾日著實花了大功夫觀察夜幕下的桃花鎮。
然后注意到一個細節:
民間百姓講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但街口的餛飩攤子卻總要等到很晚才收攤。
前天回來時整座鎮子都陷沉睡,偏那邊才伴著一點“吱呀吱呀”的扁擔聲漸行漸遠。而昨晚又在鎮上最高的兩層酒樓房頂上趴了半宿,一雙異瞳在黑夜中灼灼發亮,發現街口餛飩攤的油燈亮也是一直熬到差不多時候才熄滅。
這很不對勁。
他在空無一人的街口等什麼?
或者說,等誰?
今天是白星來桃花鎮的第三天,決定將這個疑解開。
剛一轉過中大街,又遠遠看見了街口/匯那點濃重夜下微微晃的油火。晚風已經有了點力氣,將它吹得瑟瑟發抖,仿佛隨時都會熄滅。
與無邊無際的黑暗相比,那點油火實在微弱得不像話,可每次被吹得東倒西歪之后,它又會以驚人的毅力掙扎著重新站起,仿佛有什麼使它不能就此熄滅的執念一般。
這是個很簡陋的小攤子,一張四腳矮方桌,四只馬扎,攤上半個客人都沒有。
那賣餛飩的老漢顯然也知道肯定沒有買賣了,所以干脆熄滅爐火,只將自己竭力一團,抄著手在寒風中瑟。
一個攤子,一位老人,一點燈火,無不出一種苦苦掙扎的執著。
為什麼?
白星微微擰起眉頭,不明白他為何還不離去。
前兩日曾遠遠暗中觀察過,確定此人呼吸紊、腳步虛浮沉重,顯然不會功夫,應該不是江湖上的仇家特意來這里埋伏自己的:畢竟也才來到桃花鎮三日而已,應當未曾暴行蹤。
可為什麼?
這對普通人而言已經十分冷酷的夜晚,老漢為何非要在無人的餛飩攤前堅守?
而且前兩天記得很清楚,老漢離去時邊還有一個小孩兒,可現在卻沒有。
那孩子去哪兒了?
正百思不得其解時,后忽然傳來一陣踏踏的腳步聲,白星不必轉就能分辨出來人是個孩子,正是前兩日聽見過的腳步聲。
是個約莫八歲上下的小姑娘,穿一破舊的花棉襖,腦袋上扣著舊棉帽,不斷有白的水汽從口鼻躥出,然后飛快地消散在冰冷的空氣中。
那孩子并未發現藏在暗里的白星,只拼命向前跑,繃,仿佛后有什麼怪在追。
白星幾乎是本能地往來的方向了眼:連個鬼都沒有,唯有一陣涼風吹過,將地上落得幾片黃葉托到半空中,半晌卻又頹然地落回去。
就在此時,那一直未的餛飩攤老漢忽然站起來,開始慢吞吞地收拾攤子。
小姑娘倒騰著兩條短,遠遠看見悉的影后明顯松了口氣,繃的驟然松弛。
飛快地跑到老漢面前,主幫忙收拾起來,脆生生道:“張爺爺,您還沒家去呀?”
老漢呵呵笑道:“方才有個客人來要了碗餛飩,剛走,剛走。”
他騙人,這是謊話。
暗的白星無聲道,因為分明清楚得很,飯點還沒過時,這餛飩攤子就已經沒了客人。
小姑娘不諳世事,并不起疑,只加快手腳開心道:“那正好啦張爺爺,今天咱們也一起家去。”
姓張的老漢笑著點頭,“是呀,一道家去。”
攤子已經被老漢提前整理過許多次,桌椅也不必帶走,所以一老一小很快就收拾完畢。
“吱呀吱呀”的扁擔聲再次響起,像過去幾天一樣慢悠悠回在空曠無人的街巷中。
老人蹣跚的背影漸行漸遠,旁邊跟著個一蹦一跳的小姑娘,宛如嚴冬茍延殘的枯草旁傍生的芽,看上去竟分外協調。
白星的耳力很好,那兩人分明走出去很遠了,還能聽見小姑娘帶著幾分雀躍的聲音:“張爺爺,掌柜的說過幾日就要給我發工錢啦,到時候我買一碗餛飩給娘吃……”
“行啊,爺爺給你包碗大個兒的……”
“嘻嘻!”
白星不太記得自己在原地站了多久,只知回過神來時,阿灰已經將的半邊袖子都啃了。
灰的小馬駒眨著大眼睛看,里面滿是疑:咋還不走?
白星跟阿灰對片刻,忽抬起手按了按口:里面好像有種陌生的緒,的,的,就這麼憑空升起一暖意。
“走吧。”了阿灰的大腦袋,眼神和。
而來到小院的門口時,又愣住了。
原本空無一的門檻前放著一只滿滿的大海碗,剛蹲下去,就聞到涼了的食仍在幽幽散發著的香氣。
白星下意識朝隔壁看了眼。
知道隔壁住了個書生,因為每天自己出門時都能聽見那頭在嘰里呱啦背什麼書。
書生呆呆笨笨的,會因為地上一灘水打,會稍微活下就氣吁吁,會同鴨說話,會為著兩只柿子兒留字條、送蛋。
覺得這種經歷很新奇,所以收下了,又順手回了只兔子,卻沒想到竟還會有第二回 合。
若在目睹老漢和小姑娘的事之前,白星絕對會覺得這碗看上去鮮香可口的有詐,但現在?
決定勇敢地試吃,不試毒。
而直到這個時候,白星才真正意識到自己距離尋常百姓之家的生活差了究竟有多遠:
連最起碼的鍋碗瓢盆都沒有。
來桃花鎮的頭一天,就去山上打了一頭野豬,這兩天一直在配著野果烤吃,了就喝井水。
烤穿在架子上,用短匕首一層一層地削,隨吃隨取,自然不需要什麼碗筷。
白星對著空的房間發了會兒呆,重新起去院子里了一細枝條,用短匕將它一點點修理整齊,然后一掰兩段:筷子。
“敬活著的人!”
敬活著的每一天。
白星很鄭重的著筷子,朝天上的明月拱了拱手。
靈貓一般悄無聲息上了房頂,迎著夜風俯視隔壁安靜的小院,抱著比自己腦袋還大的碗,一口一口兔子吃。
房屋年久失修,屋頂上的瓦片略略有些松散,可踩在上面竟沒發出半點聲響,猶如一道黑的影子。
是好東西,哪怕涼了也不減滋味,反而還因為長時間的浸泡越顯風味。
那小書呆蠻舍得用料,幾塊下去,白星就覺得有辣椒花椒的沖勁兒沿著食管劃開,一口氣沖到天靈蓋,在潔的腦門兒上出來細細一層薄汗。
兔遠比其他食來的更勁道彈牙,很有嚼勁,越嚼越香。偶爾咬到一塊吸飽湯的凍豆腐,“啵唧”一聲輕響,口腔中便充滿了辛辣刺激的,只舒服得眼睛都瞇起來了。
一碗兔子吃完,連邊邊角角的渣渣都沒放過,白星愜意地了角,這才覺得有點咸。
唉,該配點干糧的。
忽然開始懷念在關外小酒館吃過的巨大麥餅,外層烤得脆脆,掰開部的瓤卻蓬松而,若把兔子丁夾進去吃,一定非常味。
曾親眼見過人制作饅頭和大餅,覺得并不難,或許明天可以試一試。
*****
周遭地形已經勘察得差不多,白星次日一早便去了市場,需要添置一點碗筷和面:已經決定要親手制作饅頭了。
記憶中那位姓白的老獵人并沒干過類似的營生,但他曾很不屑一顧的提到過,“那算什麼!”
所以,應該很簡單的吧?
白星今天起得稍微晚一點,餛飩攤已經出攤了,眼前仿佛又浮現出昨夜見到的那一老一小兩道背影,鬼使神差過去坐下。
張老漢看到后明顯愣了下,又朝小院的方向看了眼,恍然道:“啊,你就是這幾天剛搬過來的呀。”
桃花鎮有外人來,偶爾一兩張生面孔就很顯眼。
白星點了點頭,“一碗餛飩。”
張老漢笑出滿臉褶皺,一邊麻利地燒鍋,一邊熱道:“咱們桃花鎮可是個好地方哩,姑娘你才來,老漢就當賀你喬遷之喜,請你吃碗餛飩。”
白星詫異地看了看他洗到褪的舊棉襖,沒做聲。
餛飩攤的生意不算太好,又過了會兒才來第二個人,是個三十來歲的漢子。
他明顯帶著點宿醉,還沒坐下就開始與張老漢寒暄,說得全是“昨兒吃多了酒”“半夜娃娃又鬧騰”之類家長里短的話。
“才剛我看見媛媛那丫頭了,”漢子唏哩呼嚕完餛飩,一抹道,“唉,也是不容易,爹早死,如今娘又病了,一個八歲的孩子竟要養家糊口起來……也是有志氣,前兒我想給銀子還不肯要呢。”
張老漢跟著嘆了口氣,“倒是王掌柜仁義呢,不然一個小丫頭家家的,誰敢用呢?”
“可不是麼,”漢子點頭道,“尋常壯勞力一個月才三百錢,他只媛媛洗盤子就肯給一百……”
兩人又嘮叨許久,漢子這才排開三個大錢去了,張老漢剛要收拾桌子,卻見最開始來的那個姑娘不知什麼時候已經不見了,桌上只剩了一個空碗和一大把銅錢。
*****
當天中午,白星著嶄新的籠屜里熱氣騰騰的半明狀陷詭異的沉默。
面是好面,井水是好井水,可為什麼會蒸出來這麼一鍋東西?
兩道好看的眉擰得死死的,猶豫片刻,手取了一坨出來。
手微墜,約莫有一斤上下,表皮皺的,全面塌陷的餅子看上去呈現出一種可疑的半明狀,跟街面上賣的那些蓬松、潔白如雪、輕如棉的包子饅頭截然不同!
白星抱著胳膊跟餅子無聲對視,良久,堅定地放到里咬了口。
又過了會兒,沉默著把餅子退出來,手腕一抖,印著牙印的餅子破空而出,砰一聲嵌土墻,撲簌簌震落灰塵無數。
所以,究竟是哪里出了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