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野離開青泠鎮那一年, 他剛滿十六歲沒幾個月。
在法律上來看,十六歲若能有獨立經濟來源作為自己生活的支撐,就不算孩子了, 是一個有完全民事行為能力的人。
那他也算吧, 畢竟他已經沒有可以依靠的大人了,得自己討生活。
家里本就很窮,他爸抑郁的那四年本不怎麼開車跑貨,他也擔心以他爸的神狀態, 錢還沒賺來, 人先死路上了,也就勸他爸跑。一年半載下來, 只跑了幾趟線,生活過得相當,但也能勉強度日。
他爸走了以后, 他就跟著爺爺生活。老人家白發人送黑發人, 神頭比起他爸在的時候差得不是一星半點。但為了養活他這個孫子,還是起鋤頭下田種地。他們都是農民出,只會用出賣勞力的老法子。年輕的時候無所謂, 老了腰肢顯而易見就不太好,爺爺的脊柱和彎彎的橋拱有的一拼,走路的時候需要背著手在后,不然太前傾, 走不道。
可就是這樣一副, 為了小追野地扛著農上了山,而他被蒙在鼓里毫不知。
直到后來一次偶然的機會, 他被人拉著上了集市,看到拐角怎麼有一個背影那麼悉的老人, 佝僂地坐在小馬扎上,面前是一筐剛摘的鮮翠滴的青菜。
追野怔在遠,目睹著有大媽過來買菜,一一地跟著爺爺殺價。大媽的手上剛挑過魚,從兜里掏出一把瑣碎的零錢,還沾著難聞的腥味。爺爺卻萬分珍惜地將這些票塞進鐵盒中,一都不敢怠慢。
那天之后,他小心翼翼地跟著爺爺上了山,知道了田地的位置。接著比爺爺更早一步起床,搶過農,獨自學著爺爺的作,有樣學樣地下手種地。
他就這麼種了一年的菜,直到二老也去世。他們攢下來的錢,他都用來給辦后事,還有剩下的,只夠完初中最后一年的學費。
靠著這筆錢,不至于讓他的學歷只停留在小學,順利地完了初中。
初中畢業典禮結束的傍晚,班上的同學們勾肩搭背地商量著暑期去海邊營,一幫小子也沒能力去多遠的地方,青泠那片并不漂亮的海灘已經算是他們畢業旅行的最佳地點了。一個人起了頭,眾人一呼百應,統計人數時問到追野這里,他神缺缺,把水洗了無數次的舊背包往后一甩,毫無猶豫地搖了搖頭說:“去不了,很忙。”
話音未落,人已經疾步走了出去,毫沒有今天是最后一天的傷和留。
起頭的人尷尬不已,嘟囔著:“他拽屁啊!”
追野當耳旁風,騎上單車風風火火地駛向一家飯店。
他沒撒謊,確實很忙,忙著打工。
他找到一家飯店招后廚的幫工,時薪高,因為不經營晚飯還有宵夜,總是開到很晚。年紀大的人熬不住,他的年齡就占據了優勢,再加上還會廚藝,老板就雇傭了他。
他早早地來到店里,擼起袖子把今晚大廚要做的菜都一一備好。最繁忙的飯點來臨,擁的廚房香氣四溢,他的胃被勾得咕咕直,但哪有空停下來吃一口飯呢?外頭的單子一張接一張的來。有時候碗本不夠,都是現收現洗,速度必須要快。
他頭兩回還不是很練,被催促之下手一打,碎了好幾個盤子,為此被扣掉了兩天的工資,他也跟著痛了兩天。
但是現在,他已經能游刃有余地邊洗盤子邊還騰出一只手一口菜果腹。凡事不能太虧待自己,苦中也要作樂嘛。
就比如說飯店終于結束的夜晚,大約是凌晨一點,全店的人都走,后廚就剩他一個人收拾殘局。他就把骯臟油膩的廚房當作他一個人的游樂場,拿出雙肩包里隨攜帶的收音機,放著阿姐送給他的那盤磁帶,跟著小茉莉輕哼舞,沒兩下就把盤子洗完。
那個灼熱的盛夏,追野的記憶幾乎只和油煙有關,泡沫、清潔劑、還有泡得發脹的雙手。是那個夏天零散的細節。
店里實在忙不過來的時候,他還會被差遣出廚房,在人聲鼎沸的前廳點單端菜。這本來不是什麼困難的工作,但尷尬的是——他遇到了他的初中班主任。
正帶著老公和孩子來吃飯,沒想到會正好遇上班里的學生在打工。
“追野?”
他掉頭就想走,被人迅速喊住,只得無奈地轉回頭,給面子地了一句老師。
憂心忡忡道:“我給你家里打了好幾次電話,你一直不接,我以為你是不愿意,難道是因為一直在這里打工的緣故?”
他點了點頭:“老師找我有什麼事嗎?”
“我聽說……你還沒決定上哪所高中?如果經濟上有困難的話,你可以來找我。除此之外,還有國家的貧困助學金,這些都可以幫到你。”
他未來得及回答,后廚里就有人火急火燎大喊了一聲他的名字。
“謝謝老師。”他指了指后廚,“有點忙,我先過去了。”
“等等!”
班主任扯住追野的袖子,匆忙地在餐桌上取下紙巾,快速地寫下一行電話,塞到追野的口袋中。
“可以隨時打給我。”
追野了一下口袋,大步走向遠,掀開簾子進了后廚。
他始終沒有打那通電話。
飯店常年無休,但趕上夏天的雷暴雨,難能可貴地放了一次假。山上雨水更加充沛,甚至還有些水。追野直愣愣地躺床上,觀察著雨水浸天花板,張牙舞爪地顯現出奇形怪狀。
兩層樓的平房被風雨聲充斥,卻顯得安靜得可怕。
他一骨碌從床上爬了起來,抄起一把傘,剛打開家門,并不結實的傘頂就被撲面而來的烈風吹掀。
見狀,他干脆把傘往門口一扔,著兜往暴雨連的串珠里一頭栽了進去。
等他走到網吧時,整個人渾,甩一下頭雨水能濺得人退避三舍。他大搖大擺地跟網管開了臺機子,窩到最角落,戴上耳機,網吧外面噼里啪啦的雨聲都消失得一干二凈。
取而代之的,是人微啞的聲音近在咫尺地說:“這怎麼就是異想天開?”
說話的人是屏幕里的烏蔓,張著眼睛,那雙漂亮的瞳孔卻泛著灰。看著鏡頭,卻又像什麼都沒看著。
“就你這幅瞎子樣,還想給觀眾老爺們唱曲兒?”
“我只是瞎了,我沒有啞,為何不能?”
“你以為唱曲兒講究的是嗓子嗎!錯!戲,是要通過眼睛的。”男人嗤之以鼻,“不明白這一點,你就算眼睛完好,也唱不了戲!”
烏蔓臉漲紅,沉默了半晌,手勢一拉,氣沉丹田,開嗓道。
“ 小尼姑年方二八,
正青春,被師傅削了頭發。
每日里,在佛殿上燒香換水,
見幾個子弟游戲在山門下。”
男人一愣:“好端端的……你干什麼……”
烏蔓不理睬,自顧自地在原地打著旋兒,繼續念白道:
“從今去把鐘鼓樓佛殿遠離卻,
下山去尋一個哥哥,
憑他打我,罵我,說我,笑我,
一心不愿佛,不念彌陀般若波羅!”
最后,再次看向鏡頭,眼睛炯炯,彷佛未曾瞎過。
“卻不道是快活煞了我!”
這是去年的一部電影,講戲子名伶,最后的口碑卻很一般。觀眾吐槽烏蔓有時候演得太像個盲人,無神的眼睛就是本出演,該有緒釋放的地方也看不出任何緒,完全不靈。
追野覺得瞎的本不是戲中人,而是戲外的看客。他覺得烏蔓演得很好,這個片段他翻來覆去看了不下十次,表演的這首《思凡》和最后那句要快活,深深地震撼了他。
他不知道演技這個東西算是個什麼玩意兒,但總之,他同了。的緒在這一刻傳遞給了屏幕外的他,讓他斗志昂揚,義無反顧地立刻在網頁上搜索——要怎麼樣才能為一個演員。
其實這個念頭已經不是第一次盤旋在他的腦海里。
早在第一次在大屏幕里看見當年還是的阿姐,以這種高高在上的姿態和他“重逢”之時,他就在想,如果無法走下屏幕,那或許我可以走進去。
當時他還把這個想法寫進了作文里,結果遭來的,是班主任當堂將他的作文念出來,以反面教材的形式。
說:“孩子們,有夢想是好事,但夢想不是讓你們白日做夢,更不是讓你們追星啊!”
追野在底下面無表地聽著,懶得辯解他這不是追星。
他是思凡。
追野當日在網上沖浪許久,還真七八糟地給他搜到了一條消息,是一個公開的籌備選角信息。他猶豫沒兩秒,一鼓作氣給對方發送了自己的個人介紹和照片。
接下來的每一天,他都會在下工后雷打不地去一趟網吧,查看自己那個除了廣告就是廣告的郵箱會不會收到什麼意外之喜。
一個星期之后,他等到了。
對方發來了一封郵件,說覺得他外形條件很不錯,有角適合他。如果有可能的話,希親自過來見一面。下附贈了他們劇組的籌備地址。
他戰栗地打開郵件,一看到地址時又靈魂出竅了。
一個他從來沒聽說過的地方。
他百度輸那兩個字,位于遙遠的西北。地圖上相距的線都那麼遙遠,更別說實際丈量的距離……若要坐綠皮火車,得坐上好幾十個小時。
那是一個,他從未曾踏足過的世界。
他趴在電腦桌前,椅子跟著年單薄的晃來晃去,就像一顆搖擺不定的心臟。
追野閉上眼睛,眼前出現了戲臺,咿咿呀呀的聲從他的左耳穿進,再次出口時,穿了他的心臟。
好罷,阿姐。小尼姑削斷了頭發又如何,還是愿為了尋哥哥下山,癡笑怒罵都不怕。那麼他是頂天立地的大男孩了,還有什麼好怕的。別說是大西北,刀山,火海,他都要闖一闖。
阿姐,你且等著,我這便來尋你。
他學做戲中人,裝腔作勢地對著屏幕中電影里的烏蔓作了個揖。
他離開青泠鎮離開得非常暴和簡單,拿走了親人的照片,兩三件換洗的服,打工掙下來的錢,還有一本滿了烏蔓照片的手賬本。
那些照片都是這些年他從報紙上剪下來的,每逢路過報刊亭,他都會停下看一眼娛樂報,如果這一期刊登了烏蔓的消息,他就會買走,只留下烏蔓的部分。剩下的再循環賣給收廢品的,這樣攢下來的錢又能多買一份報紙,爭取做到每一分都花給阿姐,水不流外人田!
這些簡單又純粹的東西,構了十六歲的追野所有的行囊。
他地擁抱著它們,坐上了開往西北的綠皮火車。
雖然買的是最便宜的座,但勝在年輕氣盛,一點也不覺得累。他就挑了個靠窗的位置,看著車窗外的景不斷變換。有時是郁郁蔥蔥的樹林,有時是一無際的田野,有時則是星閃耀的夜空。
這些景都很新奇,也很,卻依舊比不上八歲那年他坐在阿姐的電托后座看到的夕。
如今這輛火車,正載著他向那片夕奔去。
顛簸了幾十個小時之后,車上的人都懶懶散散,他卻神抖擻地從座位上躍起來,輕快地飛出站臺。
追野對照著郵件里發過來的那個地址找過去。那個地址非常偏僻,坐了將近有四十分鐘的車,公開出了還算有點人煙的市區,晃晃悠悠地開到郊外,沿途揚起大片的黃塵,把本就朦朧不堪的車窗蓋得更加迷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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