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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三月,南國已是姹紫嫣紅。
不同於大興國東貴西賤南富北貧的街市格局,鄂族以中為貴,神廟屹立於城央之巔,由箭樓圍墻拱衛,下建邸,層級相遞,從城門去,彷彿煙火繚繞的市井之中坐落著一座高城,青石古道,錦樹繁花,煙雨一攏,就將那高城攏在了輕雲淡霧裡,明明是人間邸,卻幻如雲闕仙府。
天青古道,春雨如,十幾頂小轎沿路上行,默如朝聖。
百鳥啼林,花開海,一頂頂轎子停在箭樓下時,抬轎的漢子們無不氣籲籲,可誰也不敢扇風抹汗,四張。
箭樓上沒人出聲喝問,也無人出來盤查,頃之後,神道之門就開了。
門一開,花海石梯得眼簾,一人行來,雪袍廣袖,袂袖口皆繡有咒文,後跟著兩個年門子。
“叩見廟祝大人!”各村保正見了來人,紛紛領著村人伏跪叩首。
廟祝立在神道門,並未行出,隻是攏著袖說道:“今日神殿來使,縣祭大人要清修,爾等不得叨擾,齋戒之廟,送行者返回靜待。”
“謹遵廟祝大人法旨。”今日連保正都不得,眾人卻齊聲宣喝,無敢不從。
領命之後,眾人皆未起,依舊伏跪在地。
隻聽門子宣道:“齋戒之神道門——”
年嗓音清亮,話音落下,簾風拂起,十幾名待嫁下了轎子,規規矩矩地立在神道門前,直到廟祝帶著門子拾階而上,們才排著長隊進了神道門。
暮青走在隊伍後頭,一直沒有回頭,隻聽見厚重的門聲在後拖起了長調兒,而後轟然而閉。
各村的人這才起,抬起轎子,默然而歸。
人群裡,小柳村的隊伍看起來甚是平常,進市井之後,一行人跟隨其他村的空轎一同到了驛館。
小柳村的人多,九個人分住在一間通鋪陋舍裡,房門一關,月殺便臉一寒,給其餘侍衛使了個眼,命眾人且先待命,自己開啟後窗翻了出去。
神道門。
暮青隔著麵紗不著痕跡地打量著沿途的佈局,隻見繁花擁著神道,煙雨流霧遮著人眼,神廟如在奇門幻陣之中,難窺佈局全貌,就隻見花零落在青石梯上,們同著雪羅拾階而上,風拂來,麵紗飄搖花也飄搖,不知的,還以為是一群仙子初登瑤臺。
石梯有一百零八級,見神廟前門時,們周圍已是雨霧繚繞,回頭俯瞰,已然隻見重重花海,不見凡塵街市了。
暮青忽然想起巫瑾那句錢糧供奉流神殿之言,料想此言應當不虛。平地築高廟,耗費之大可謂勞民傷財,如非百姓信奉神權,而神殿神廟又供奉萬足,怎能築得起這人間仙境般的高城?
這隻是區區縣廟,若往中州去,還不知會是何等的富麗景象。
“齋戒之神廟——”這時,年門子清亮的嗓音將暮青的思緒扯了回來,們紛紛回頭站好,跟隨廟祝和門子進了神廟。
一神廟,視野立刻開闊了起來,石道抱廊,秀殿雁塔,翹脊飛簷,南國清雅秀逸之風撲麵而來,鄂族自治兩百餘年,神廟已然為府,看起來卻仍是廟宇的風貌佈局。
前廟名曰神見,殿正壁塑有祖神金寶像,四壁設有壁窟,供放著鄂族歷代神牌位,祖神像左側立有神碑,與祖神及歷代神同香火供奉。
大殿中央擺著織錦團,暮青在後方左側跪了下來,麵朝神碑,回憶著景子春路上口頭教授的規矩,學著旁們的舉止頂禮而拜。
禮畢,們頂禮不起,聽廟祝訓示。
“《祭書》曰:‘子愚,人墮落乃其天,明君背離仁道,賢士背離正道,無不為子之禍。唯行凈法,可除汙濁’……”
暮青聽著,左耳進,右耳出,餘一直落在神碑上。可惜不能抬頭,看不見碑文,隻得耐著子等。
可廟祝絮絮叨叨沒完沒了,正當暮青懷疑他要把《祭書》裡的糟粕之言都背完時,們紛紛直起腰,雙手疊,垂首聽頌。
暮青有樣學樣,聽廟祝又誦起了咒文,便隔著麵紗瞥起了碑文。
隻見神碑高約七尺,飛頭,盤雲座,上刻金文:“永盛初年,兵爭再起,慶州生靈塗炭。聖親臨慶州為民祈福,時逢南圖新君即位,駕親征,兵鋒所向披靡,慶州遍地伏。聖素赤足,孤敵營,自請為質,以止戰。南圖帝囚聖於都神殿,聖在敵國心在神都,因察知南圖伐我之心不死,不得已計懷聖胎。永盛三年春,聖誕下一子,以皇嗣為質,南圖議和。永盛五年春,兩國議和,聖歸國,攜子為質,居於神殿。聖民,寧毀聖潔之,不棄護佑萬民之責,實為功德無量。稚子無辜,半為神族,半為皇族,生而為人,唯為止戰,百姓安樂,無此子之功乎?止戰之功,恩被萬民,立此神碑,佈告世人,此後萬世,永香火。”
碑文不長,所記之事卻比步惜歡言道的詳細許多,但也不是那麼記之甚詳。
暮青閱罷之後,隻覺得仍有疑點。
比如,當年南圖新君駕親征,既然兵鋒所向披靡,慶州遍地伏,說明南圖勝算頗大,至有可能奪取慶州,那麼南圖皇帝為何要在自己有勝算的時候答應聖的求和之請呢?
又比如,碑文上說,聖生子是為了以子為質,南圖議和。可巫瑾在南圖諸皇子中排行老三,即是說,南圖皇帝當時並不是苦無皇嗣,那為何會因一個鄂族聖所出的孩子束手就範,答應議和呢?
這些在碑文中被含糊過去的事,興許纔是當年的真相。
暮青思量著碑文的事,不知不覺間走了神,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覺殿中一片死寂,四周目如針。
暮青將目從神碑上收了回來,隻見廟祝目威嚴,前頭旁跪著的們也都在看著,們的麵紗已然開,都已出了容貌。
暮青這才知道,原來是那該死的咒文唸完了,選秀……不,是齋戒進行到看臉的階段了。而恰在此時職業病犯了,一上疑點就推敲了起來,愣是引了人的注目。
但這點兒狀況並不足以令暮青慌張,見慣了風浪,心中連層波瀾都沒興起,隻是淡定地把麵紗一,搭在了鬥笠兩旁。
大殿上頓時生出了嘶嘶氣之聲。
南國秀麗,子婀娜,婉也好,俏艷也罷,都不過是那巷陌裡花兒,縱然好看,亦不過是百花姿。
子之,千百易得,孤清之姿難覓,大安神廟裡的花海開了一年又一年,從未生出過一枝迎霜之竹傲雪之鬆,以至於乍然得見,廟祝和門子一時間皆失了神。
半晌,殿了起來,們紛紛挪開,唯恐挨著暮青。
廟祝回過神來,立刻給一個門子使了個眼,年疾步走到暮青旁,摘了的腰牌。
另一個門子手中端著玉盤,腰牌被放了進去,隻見上頭寫著:小柳村,柳兒。
這名字與姿容甚不般配,但進了神廟的子什麼並不要,要的是今夜侍奉接引使大人的人選有著落了。縣祭大人為了此事嚴選多日,一直對送來的姿不甚滿意,沒想到最後一日竟能尋見這等天人之姿,但縣祭大人到時莫要不捨得把此獻與旁人纔好。
廟祝心裡嘀咕著,麵兒上平靜無波,收了暮青的腰牌之後便從前排們麵前一一走過,停在誰麵前,門子就摘誰的腰牌,腰牌被摘的無不麵如紙白。
一行十幾個,被摘了腰牌的有五人,按齋戒之禮,需後廟祭壇行凈法,而那些被留在神見殿的則隻需在祖神金寶像前靜思一日,日落前就可以回家婚配了。
一時間,有人喜有人悲,唯獨暮青麵清冷,無悲無喜,隻是抬手放下了麵紗。
這在廟祝看來再尋常不過,這般清冷的子自然是有些心氣兒的,定然自知會被留牌子,心中早有準備,故而不願在人前顯那卑微乞憐之態罷了。
廟祝給門子使了個眼,門子意會其意,命留了腰牌的五名齋戒之依腰牌被留的順序站到他後,隨他前往後廟。
暮青是最先被留了腰牌的,神廟如此安排無非是想把看得些,暮青心中冷笑,可沒想逃,就是為了見一見神殿的接引使和縣祭而來的。
後廟離神見殿不遠,暮青跟在那年門子後從殿側行出,路上留意著各所的佈局和護衛的班值崗哨。那門子帶著們繞過三道曲廊,過了一座飛橋之後就進了後廟。
一下飛橋,視野就被海棠林所遮,隻約可見紅海綠林之外有座雁塔,門子並未立刻帶們去祭壇,而是到了雁塔門外。
門外守有披甲護衛,門子道:“爾等白日需在塔麵壁齋戒,夜裡到了吉時方可前往祭壇。”
說罷,門子開啟塔門,盯著暮青和其他四名了塔,而後關門上鎖,轉走了。
暮青一進塔就揚了揚眉,隻見塔底還關著一些,加上們這幾個新來的,足有三十多人。
見此形,一個倚著塔門坐下來,抱雙膝哭了起來。其他三人也悲從中來,蹲在地上抱了一團。
那些早被關塔底的們沉默地看著新人,不一會兒,所有人的目就聚到了暮青上——整個塔裡,隻有一人站著。
暮青打量著塔,見塔有七層,底層供有祖神金寶像,四壁繪有彩斑斕的壁畫,東側有座樓梯。
暮青轉便上了樓梯,到了二層,發現上麵也是四壁繪有壁畫,畫的是祖神下界建國的景象。暮青對神說沒興趣,見塔有窗,便徑直上了七層,從塔頂小窗向外眺,隻見雁塔東邊立有七柱神像,神道之後約可見一座闊大的高臺,煙雨天裡火都未熄。
依景子春之言,祭壇之火終年不滅,那裡應當就是祭壇了。
暮青記住了方位,而後下了塔樓,一到塔底,就見哭的人也不哭了,所有人都在盯著木梯口。
“你、你該不會想尋短見吧?聽說此前有個姑娘從塔頂的高窗跳了下去,後來……滿門被誅了。”一個仰頭著站在木梯口的暮青,嗓音甜。
暮青見這倚著塔門,認出是剛剛那個最先哭鼻子的,聽話裡有關切之意,於是答道:“我沒想尋短見。”
“那你去塔頂做甚?”
“初來乍到,隨便逛逛。”
“……”
塔底頓時靜悄悄的,們盯著暮青,隔著麵紗都能暮青覺出們目裡的古怪。暮青本打算到人堆裡坐著,見此態勢索就地坐在了樓梯上。
不知過了多久,有個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說道:“早勸你們別哭了嘛!咱們就該像這位姑娘一樣,不就是行那凈法嗎?有何可怕的?”
“……不可怕嗎?我聽說,前陣子我們鄰村郭家村的一個姐姐從神廟回家後人已不行了,原是定了親的,夫家得知此事,說罪孽深重,連夜去把婚事退了。含恨而死,族裡卻說已經許了人,不許葬在郭家的墳地裡,可夫家又不肯認,爹孃隻好尋了個葬崗把給埋了,可憐得很。”那倚著塔門的怯生生地說道。
“我也聽說過……這些事兒總能聽見,我們村裡人都說自打縣祭大人被薦神大選後,事兒就越來越……”
“噓!”一個趕打斷此言,低聲嗬斥道,“你不想活了?也不想你爹孃活了?”
那嚇了一跳,抱雙膝了起來,話音裡帶了哭腔,“我想我娘……我娘總說,都怪的肚子不爭氣,生個兒出來遭這份兒罪,我隻希回到家中時還能有口氣見見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