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居前,大纛隨,十二匹馬牽引著導駕車隊,後為十二重衛引駕,列於駕後的是當年江北水師的五萬兒郎。
今晨四更時分,章都督率水師五萬乘船沿江抵達城外,當年皇後麾下的親衛、軍侯和五萬將士上岸城,列儀仗,為皇後送嫁!將士們齊著青袍銀甲,天泛白,甲如刀,軍容似鐵,步姿鏗鏘。兒郎們的戰靴踏在街上,為喜慶的禮樂聲添了幾分雄壯,四大營依照當年編列,軍伍之中約可見缺位,那是當年戰死江北的將士之位。而章都督的馬後,熊泰、侯天、劉黑子三位軍侯騎馬相隨,劉軍侯牽著匹空馬,那是當年為護駕而戰死的武義大夫石大海之位。
當年渡江的,未能渡江的,今日都來了。
鼓吹樂隊,幡陣旗陣,儀仗威儀浩地上了南街之後,古水縣百姓才見到了鑾車駕。
車赤木鑲翠,頂有金,兩壁雕畫日月神祗、凰於飛,謂之神降世、有來儀。車駕四簷墜玉,簾綉雲,霞旗秀木,威儀萬千。車由禮駕馭,八十駕士簇擁,宦宮娥相隨,神甲軍護駕。
神甲軍乃皇後親衛軍,雖僅千餘眾,卻披戴神甲,藏神兵,刀槍不,削鐵如泥。神甲之貌神,世人鮮見,而今為送皇後出嫁,侍衛軍駕駿馬,盡戴神甲,伴駕左右,車彷彿行於在萬丈金輝之中,威儀之盛,千古難見。
鑾車駕後,扇麾儀仗壯勢,屬車八十一乘,備車千乘,送嫁儀仗足有八萬餘人!
待車駛過,百姓們數著屬車後的嫁,花瓶、花燭、香球、百結、椅、青涼傘、畫彩錢果、五男二花扇等象徵著百年好合、七子團圓等民間嫁娶吉件皆有,卻不見妝合、照臺、奩、箱、匣、洗項、珠寶首飾、綾羅錦緞、金銀寶等嫁妝。
皇後並非未備嫁妝,而是那嫁妝儀仗抬不起——皇後的嫁妝乃鄂族四州八十五縣城池!
去年大圖皇帝退位獻降,因降書上未蓋鄂族神大印,故而所獻之地實為五州,而非九州。後來,聖上下旨降,朝廷發兵平定五州,納五州而建大齊,鄂族仍由皇後執政。今日,帝後大婚,大齊與鄂族結為一家,從今往後,四州依舊由皇後執政,但歸大齊帝國版圖。從今往後,皇後掌大齊獄事,執鄂族之政,與聖上共治天下。
這是從古水縣走出的子,走出家鄉近十載,歸來負四海名。
胎奴,生賤籍,承事賤役,遭人忌避。一朝被迫離鄉,從軍西北,破奇案、救新軍、戰馬匪、闖敵營。破地宮機關殺陣,立軍功金殿封,軍中練兵,京城破案,智揭謀,替父報仇。南渡之後,授業傳道,提點刑獄,問政淮州,定賑貸奇策,平嶺南割據。後又潛鄂族,闖天選大陣,復大圖國業,化神尊,執鄂族之政。執政三載,廢舊俗,立新法,興農桑,開商道,建城郭,安民生,政績斐然。從一介民間仵作到大興英睿都督,從南興皇後到大圖神,一路行來,步步傳奇。
而今,天下大定,帝後大婚,自家鄉出嫁,喜毯從後柴巷暮家小院兒的門口一路鋪向汴都——聖上以百十裡紅妝、八萬人儀仗相迎,這一場盛世大婚冠絕古今,後世怕也難以企及。
這世間隻怕不會再有如此帝後了。
這天,晨照在城樓上的時候,古水縣百姓山呼賀喜,跪送著駕儀仗行出了城門,沿著鋪著紅毯的道向汴都古城行去。
這天,天下大赦,汴都城中百花盈道,萬民夾迎,宮娥手執盛著五穀、福錢和宮果的花鬥從宮門外一路排到了城門口。城門口,禮象披錦,武將護旗,宮十二衛自城門一路迎至三十裡外,文臣穿戴朝服伴著天子鹵簿候在飛橋上,聽著林衛一個時辰一報,直至傍晚,方纔見了駕儀仗。
漫天晚霞照著古道城郭,鑾車駕在徐徐夏風裡與天子玉輅相會於虹橋之上,禮象齊鳴,鼓樂大奏,文武朝拜,將士齊賀,宮娥向長街兩旁灑下花鬥裡的五穀、福錢和宮果,孩爭拾,百姓歡呼,龍寶車在兵衛儀仗的護送下浩浩地駛向了宮門。
酉時二刻,吉時到來,天子玉輅迎鑾車駕自正東午門而,經崇文門、崇武門、崇華門,過中路六殿三門而至家廟,先告祭祖宗,而後至金鑾殿舉行婚大典。
鐘鼓大奏,天子在禮的唱報聲中落駕,親手將皇後扶下車,帝後執同心牽巾兩頭,共登玉階,同金殿,在文武百的見證之下叩拜天地,遙拜祖宗,行拜大禮。
殿張燈鋪錦,帝後立在龍好合、琴瑟和鳴的五織錦喜毯兩側,聽著禮唱,三叩三起,博袖佩帶在雕梁玉柱上織出如夢似幻的畫影。天子大婚冕冠上的垂旒在步惜歡的眉宇間撞出幾分恍惚神,鼓樂禮唱聲彷彿從耳畔遠去,眼前浮掠影,晃過當年戲裡的嫁、提筆寫下的婚書和那落款上的日子——元隆十九年三月十六。
多年了?
今日終如當年所願,莫不是一場好夢吧?
「禮——」禮的一聲高唱將步惜歡恍惚的心神拽了回來,而後便見禮呈上了機杼。
步惜歡接過機杼,挑蓋頭,竟覺手,不由失笑。他這心這手,博弈天下未怯過,指點江山未過,今日此時竟患得患失起來了。
金殿四角立著龍燈臺,蘭燭高照,微香暗侵,蓋頭被緩緩挑起的一刻,日月龍彷彿乘著人間燈火而去,天上閬苑,人間殿,馳隙流年,一瞬千古。
當步惜歡見那蓋頭下的暈暈靨,流年霎時倒轉,恍若回到當年——薄施,淡暈妝,遠山眉,點朱,一片花鈿吹眉心,硃砂描畫定其心……這是當年婚時他為描的妝。
不論幾度寒暑,與他一樣記得那年。
步惜歡著暮青一笑,垂旒上的七寶玉珠流絢影,眸中彷彿映了一天星河,爛漫醉人。
隨即,二人攜手登上階,同坐於金殿座之上,接百朝賀。金殿外,迎親送嫁的將士們立在殿前廣場和四門甬道中,放眼去人如浪,賀喜之音如擂天鼓。
這場盛事,此時不過剛剛開始……
禮畢,禮宣旨,賜殿外將士筵九盞,步惜歡留在殿大宴群臣,暮青則先還寢宮坐帳。
乾方宮中張燈掛彩,比起金鑾殿的富麗堂皇,承乾殿裡是舊時記憶。門窗上的喜聯、窗花皆是當年馬車上過的,窗上甚至還著幾對他們在星羅和關州逛廟市時買的窗花,雖不應時節,卻令人心暖。
殿擺著的瓷瓶寶、百寶如意、玉杯玉盤皆是將作監按當年馬車裡擺過的樣燒製的,連牡丹花卉、香果糕點都與當年一樣不差。
殿唯有一樣擺設換了——龍床。
黃花梨,一丈寬,當年拌時的一句玩笑話,他一直記著,早在與大圖定下三年之約時,這床就雕磨好了。
當時,朝中有諫越製之聲,因皇後屢建奇功且帝後正因安定家國而著夫妻分離之苦,故而言們口下留了。如今大婚,這龍床擺寢宮,言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裝聾作啞,算是默許了——開國帝後,越製就越製吧。
龍床上疊有喜被,雙喜四福,龍呈祥,明黃朱綉,寓意吉慶。被上擺著龍喜枕,枕旁擱著一柄玉如意,結了喜綢,墜了香囊,依舊如同當年。
唱著吉詞,瑞王府的老王妃高氏和楊氏作為嫂子和孃家人扶著暮青坐帳中,一坐下,就聽見哢嚓一聲!
暮青眉頭都沒——老花樣兒了。
高氏和楊氏卻喜上眉梢,二人恭請暮青起,伴著「天上長生果,地上落花參,見了新人開口笑,兒孫滿堂,福多壽長」的唱喝聲,從喜被下出一隻破了殼的花生,開啟一數,裡頭躺著兩顆小果,白圓胖。
高氏和楊氏互看一眼,意味深長地打了個眼底司。
「房花燭夜,新人共枕眠,今夜榻上行春雨,來年屋裡聽娃兒笑。」邊唱賀詞邊恭恭敬敬地接過兩顆花生果,包喜帕,擱在了龍枕下。
暮青愣著神兒,心道:這一雙的數兒怎麼也跟當年一樣?
直到復請坐帳,暮青纔回過神來,不由笑自己,莫不是被冠蠢了,不然怎麼也信這些了?不過是風俗罷了。
坐了一日的車馬,暮青還真乏了,此時若能摘了冠,怕是能倒頭就睡,但大婚之禧,步惜歡盼了多年,縱是再累,也會等著。
步惜歡比意料中回來得早,約莫二更時分,範通的唱報聲就傳了承乾殿。
高氏、楊氏及宮人們急忙見禮,步惜歡後跟著一眾宮人,捧著文房四寶、綾羅貢錦、金銀、脂首飾、酒福果等,一進殿,步惜歡就下旨厚賞宗親誥命、闔宮侍從。
高氏、楊氏、、小安子及彩娥等人大喜,紛紛謝恩告賀。
步惜歡道:「時辰不早了,都告安吧。」
眾人一聽就愣了,道:「啟奏陛下,尚有撒帳、合巹諸禮未行……」
步惜歡著暮青道:「皇後乏了,那些禮數朕跟皇後關起門來自個兒行一行便罷了,告安吧。」
訝然,高氏和楊氏都是過來人了,見帝駕自打進了殿,目就未從皇後上移開過,不由出羨慕神。
這天下間的男婚嫁呀,六禮是辦給外人瞧的,圖的是個明正娶的名分。世間多子,空有名分,難得分?兩者皆得的好姻緣,豈能不羨煞人?
二人皆是識趣之人,飲了宮人呈上的喜酒,便跪安而去。出了殿門,楊氏拭了拭眼角,又回頭了眼宮門,老總管範通領著和宮人們出來,殿門關上,一雙人影映在殿窗上,燭火搖紅,夏夜靜好。
殿榻前,步惜歡為暮青解了冠,眸中的歉濃得化不開,聲道:「這一日,辛苦娘子了。」
這些年累著了,近來子乏,這一日折騰下來,他委實擔心,於是匆匆散了宮宴趕了回來。那些撒帳之禮,要按皇家婚俗行之,還得鬧騰好一陣兒。這冠頗重,宗親宮侍們在,不便解冠更,遣退了眾人,會自在許多。
暮青垂眸一笑,也抬手為眼前人解冕,「這大婚,如你所願就好。」
沒那麼氣,他盼大婚盼了許多年,能全他多年心願,折騰一日有何不可?
從當年遇見他時起,他們就在互相全,時至今日,終得圓滿。
「為夫還有一願,娘子可願全?」步惜歡將冕冠與冠擺去桌上,回端著兩隻酒盞,笑地著暮青。
暮青道:「此生你想為之事,我都會全。」
此話令男子眸中的笑意彷彿要溢位來,他端著酒盞來到龍床前,暮青一接酒盞就愣了。
酒是溫的,聞來無酒香,湯也不似茶。
步惜歡坐到暮青旁,舉杯作邀,隻笑不語。暮青也不問,舉盞為應,夫妻二人挽臂杯,仰頭共飲。
溫湯,暮青眉心一舒——糖水。
步惜歡一笑,笑意比殿的燭火還暖。乏了,酒傷,茶傷眠,溫水最宜,添勺糖,盼甜白首,永不生離。
紅帳似芙蓉,燭影映帳紅,兩人端著空酒盞坐在帳,含笑相凝。龍杯盞銀如月,寶石似星,一條紅綢同心結綰著盞底,頗似那架在漫漫銀河兩端的喜橋,牽繫著千年歲月,百年姻緣。
暮青著步惜歡的眉宇,那分明潤,日月不及,那分矜貴,可奪天地。不知怎的,總覺得看不夠他,當初的三年之約都熬過來了,如今隻是小別三日,竟有如隔三秋之了。
步惜歡由著暮青看,待自個兒回過神來,耳微微泛紅時,他才笑了聲,把龍杯盞取回,一仰一覆,安於床下。
合巹禮畢,他又取了方喜帕回來,上頭擱著一把金銀剪,剪刀一半金製,一半銀製,雕龍刻,寶氣奪目。
暮青瞅著步惜歡坐回自己旁,鄭重其事地從的雲髻右邊兒取了一縷青,與他髮髻左邊兒的一縷墨發一同剪下,牢牢地結在一起,而後與一把玉梳一同包了喜帕。
此禮謂之「合髻」,意為夫妻一,白頭偕老。
喜帕包好後,步惜歡開啟櫃,搬出了一隻箱。這箱是從都督府裡帶回來的那隻,擱在櫃底下,他將其搬出,盤膝而坐,將喜帕放在了暗層,在了那幅畫上。
暮青著步惜歡忙忙叨叨的背影,他那龍袍上綉著日月星辰、山河火龍、華雉宗彝等天子十二紋章,天之大數皆在其,這人卻跟個凡夫似的,新婚之夜坐在地上搗鼓箱。暮青忍著笑,終於良心發現,覺得自己不該太懶,這才起整理被褥,把龍床上鋪著的紅棗、花生、桂圓、瓜子都包喜巾,打好包袱拎到櫃前,一併擱了箱裡。
這些東西一直收在箱裡會生蟲,隻需按婚俗在新娘子的箱中存放三日,討個早生貴子的吉利即可。
見暮青把喜巾擱了進來,步惜歡頓時愣了愣,隨即抬頭苦笑,「忘了撒帳了……」
他本以為過三次親了,婚俗禮數早已默於心,可事到臨頭還是出了錯。看來,這親不論幾回,他依舊是張啊……
暮青倒無憾之,反倒哼笑一聲,把喜巾往箱裡一擱就倚帳中,眉眼裡的意味再明顯不過——要撒你撒,撒完你收拾。
步惜歡笑了聲,慢悠悠地把箱歸櫃中,行至帳中,床邊坐定,挨著暮青。倚靠在喜枕喜被裡,眸子似開半合,昏昏睡之態別有幾分憨趣。他俯為解乏,著著,手指便繞住了的角,三繞兩繞,繞到他的袍角旁,靈巧地一係,便打了結兒。
當年渡江前匆匆圓房,趕不出兩喜服,他與便同袍而婚。今夜,這兩喜袍終於係在了一起,龍尾纏著羽,金相繞,日月與共,再也分不出哪個是哪個。
步惜歡心滿意足地往龍床裡一仰,托腮側臥,笑看暮青。他手裡沒拿穀豆、福錢和同心花果,就這麼笑地念,像是哄人睡,「撒帳東,瑤池神下巫峰;撒帳西,月娥仙郎不移;撒帳南,好合戲樂且;撒帳北,頸鴛鴦尾並尾。今宵芙蓉帳子暖,來日畫堂迎春風,月娥喜遇蟾宮客,百年好合香衾。」
暮青聽罷,低笑出聲,睡意全無。
這廝又來了!聽聽,這都什麼詞兒!
步惜歡也忍俊不,殿外星繁蟲鳴,殿燭紅帳暖,兩人躺著傻笑,笑聲久未平息。
半晌後,暮青道:「你可知道,即便有幸多得這一世,我也從未信過命數。直到遇見你,我纔信了……」
「嗯。」步惜歡應了聲,眉宇間的歡喜神勝過了念,的話可比**一刻珍貴,尤其是今夜說的。
想說,他就聽著,聽耳中,揣心裡,此生就這麼珍藏著。
隻聽接著道:「我覺得,你就沒有房的命數。」
「……嗯?」步惜歡正等著聽話呢,冷不丁地聽見這麼一句,一時間竟不解何意。
暮青揚起角,沖他勾了勾手。
步惜歡愣了片刻,方纔附耳過去,隻是頃,便忽然呆住!
那是一種神魂離般的獃滯,他此生從未如此傻愣過。彷彿歷經半生之久,他才怔怔地來,木訥、詫異、歡喜……諸般神生於眸底,若星辰擊撞,爛漫人。
不再復言,方纔之語卻縈繞在他耳畔。
說……
阿歡,我們有孩兒了。
——全書,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