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鬼面
周北南昏厥六日未醒,期間陸九不解帶,目不睫,枯守在他邊。
能到鬼奴的唯有鬼主,元如晝亦無法對周北南施以治療,因而周北南的一切傷勢均由陸九照料。
徐行之儘管陪侍在旁,卻也沒辦法替陸九分擔些什麼。
第六日時,徐行之醒來一早便去探周北南,正巧看到陸九將常年戴在臉上的厲鬼面摘下放在一邊,不住眼睛,肩膀上下。
徐行之在上掏掏,出了一張昨日被元如晝拿去洗過的手帕,疊了一疊,朝他走去。
聽到腳步聲,陸九慌忙捧起那半副假面蓋住臉,才肯扭過頭來。
他艱難吞咽了好幾聲,才把哭泣聲咽下去:“……徐師兄。”
徐行之說:“別哭了,傷眼睛。”
“我沒哭。”陸九為了表現這一點,甚至努力出了一個微笑。
徐行之走到近旁,把手帕在他手上:“好好,沒哭。”
他在陸九側坐下,坐姿一如既往地不正經,左盤在前,右架起,右肘在右膝上,著昏睡的周北南,不知在想些什麼。
陸九剛想跪直,徐行之就有點蠻橫地按住了他的腦袋,把那張假面連帶著他的腦袋一道攬靠在自己的肩膀上。他還特意矮下一點,好迎合陸九的高。
陸九有點懵,在徐行之懷裏蹭了蹭,話音裏仍帶著濃濃的鼻音:“……徐師兄?”
徐行之輕咳一聲,用木手輕輕抵在他濃的發間,在他耳邊說:“……沒人聽得見。他們都睡著呢,想哭就哭,徐師兄不笑話你。”
陸九頓了一頓,一把揪住了徐行之的前襟,又強自忍耐了許久,才發出了一聲拖得長長的、痛到骨頭裏的飲泣。
噹啷——
陸九還沒來得及戴正的鬼面從他臉上掉落在地。
徐行之由他靠著哭去,不知過了多久,懷裏人的泣聲才漸漸停止。
徐行之把從剛才起就藏在右手掌心的琉璃紙剝開,從裏面取了一樣東西出來,塞進陸九裏。
陸九含了一會兒,才品出裏是什麼味道:“……糖?”
徐行之應道:“……嗯。”
南貍死後幾日,他手下的鬼奴也都各自解散,虎跳澗變為一座空的死人穀。為了尋找開啟蠻荒之門的鑰匙碎片,周等人搜遍了虎跳澗上下,也沒找到鑰匙碎片在何。
最後,還是徐行之在葉補空了的鎖魂玉壺發現了被鑲上石墜、製掛飾的鑰匙碎片。
徐行之讀過葉補的回憶。
當年,南貍把葉補騙回去的理由,是在虎跳澗裏有一可安葬他陌生道友的風水寶地。
徐行之當時便覺得古怪:蠻荒貧瘠,幾乎不存在水草茂之,花都是苦的,這所謂的風水寶地又是何來頭?
在南貍死後,他還特意去虎跳澗的那片湖泊附近瞧了瞧,發現那裏已是林木蕭蕭,兔走鼠竄,湖泊已幹,滿池皸裂,整座湖泊像是被去了生命似的,蕭瑟如死。
不過他特意嘗了嘗附近叢生的幾朵野花花蕊,發現竟還有些甜意。這至證明,以前此的確是饒過的。
而在回味整理葉補的記憶時,徐行之注意到,南葉二人常在那片湖泊裏玩丟揀品的遊戲。曾有一次,小道士葉補從湖裏撈起了一塊奇怪的發碎片,南貍不以為然,將它製寶鏈,送給了葉補。
葉補很喜歡那條項鏈,日日佩戴在,直到和南貍分道揚鑣那日,他才將鏈子除下。
葉補死後,南貍便將項鏈放了鎖有葉補殘魂的玉壺,權作陪伴。
那鑰匙碎片是靈之,也許正是因為當年墜湖泊,方才養就了這麼一番世外桃源的水土;碎片一離,此就重歸惡土。
這個推測相對來說較為合理,但徐行之卻覺得某有些不合理,只是說不出來這種源自於哪里。
一時半會兒想不通,徐行之也不繼續去鑽牛角尖,權且將這點莫名的懷疑記在心中。
在離開虎跳澗枯湖前,徐行之將附近幾十株將死的花都摘了,汲幹花,做了四顆花糖。
一顆自然是給孟重,兩顆他分別給了曲馳和周,剩下一顆他揣在懷裏,原本是想等周北南醒了給他吃,但眼見陸九這麼難過,徐行之一時心,就把糖給了他。
徐行之問:“好吃嗎?”
陸九含著糖,含含糊糊地:“曲師兄他有嗎……”
一提這事兒徐行之就覺得好笑:“昨夜我把糖拿回來就分給曲馳,誰曉得他不捨得吃,都不肯一口,趁陶閑睡覺時塞到陶閑裏去了,差點把陶閑嗆著。”
徐行之談起曲馳時,口吻自然稔得如同在談論多年老友。
陸九聲道:“謝謝徐師兄……”
“想謝謝徐師兄就別哭了。”徐行之說,“徐師兄都了。”
陸九不好意思了,快速抬起臉來,拿手背賣力地去蹭徐行之肩膀上掉的那一團。
等他意識到自己忘了戴面時,驚慌地抬眼一看,卻見徐行之已經先於他閉了眼睛。
他地催促道:“快戴上吧。我什麼也沒看見。”
在徐行之想像中,陸九應該是遭遇了什麼橫禍,毀了容貌,方才戴了那麼一副唬人的面,權作遮擋。
陸九既然不想旁人瞧見自己的臉,那麼自己何須因為無謂的好奇心去窺探他呢?
等了一會兒,他才等來陸九帶著輕微哭腔的聲音:“徐師兄……”
徐行之以為陸九已戴上了面,便睜開了眼來。
旋即,他倒吸一口冷氣,只說出一個“你”字,便再說不出其他話來。
——陸九沒有戴上面。
然而在鬼面之下的卻不是徐行之想像中枯朽腐敗的傷疤,而是一張清秀過分、毫無瘡疤的娃娃臉。
陸九的眼睛生得很圓,哭腫起來後更是紅得小桃子似的可,臉又白又,看上去活像是一隻被搶了過冬板栗而難過的小鬆鼠。
徐行之回過神來:“……你臉上沒傷?”
陸九怯怯地搖頭。
徐行之想不通了:“那為何要戴面?”
陸九抿一抿,重新將面戴好,又下了好大的決心,才在徐行之面前將自己的想法和盤托出:“在清涼谷修行這些年,我本領低微,悟也是一般,但偏在參悟鬼道上有了些造詣。進蠻荒後,我若是仍秉持所修仙道,怕是會死無葬之地,於是……於是我棄了仙道,專心研習鬼道……”
說這些話時,他目躲閃,有悔意:“後來,我找到了清涼谷幾個師兄的殘魂。……清涼谷等級很是森嚴,我輩分低微,無指揮師兄,更無以鬼修份面對師兄們,索撿了一塊廢鐵,做這副模樣,戴在臉上……”
徐行之了他的頭髮以示安:“周北南知道嗎?”
陸九答:“周北南是我收的最後一個鬼奴。他瞧見我的時候,我便已經是這副模樣了。”
徐行之有些好奇:“怎的不告訴他?他又不是清涼穀人。”
“他……”陸九耳廓燒得火紅,“他一直以為我被人毀了面容,一直不許別人我的面,有一回還,還差點打了要來摘我面的阿。他那般護著,我不好意思告訴他……”
徐行之覺得陸九的態有些古怪,又想一想周北南對陸九那護食的勁兒,再加上前些天被迫看過南葉二人的活春宮……
他了然於道:“哦。你們兩人……”
他把未出口的後半句話生生咽了回去,因為陸九隻聽過前半句話,臉就活生生燒了一隻紅豆包:“沒,沒有,真的沒有!”
徐行之對陸九這般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架勢不予置評。
提起了周北南,陸九就好似有了無窮的話說:“……當年我把他撿回來的時候,特別討厭他。他因為不記得自己是怎麼死的,心裏憋氣,一肚子邪火,日裏淨衝我發,我煩他煩得要命,都不想要他了。”
徐行之想一想周北南那副世家大公子的德行,深覺陸九煩得有理。
“……不過,想著他已經……不在人世,我也就沒那麼氣了。再說,他能到的只有我,我要是再不理他,他就太難過了。”
那副鬼面著實做得不錯,把陸九偏溫的腔調生生扭曲得有了幾分恐怖之意。不過看到過陸九的真容後,徐行之再聽他說話,怎麼聽都只會想像出一隻小鬆鼠在委屈地數鬆果的樣子。
……他好像有點明白為什麼陸九非要戴著面了。
畢竟陸九的聲音、長相,以及高,看起來毫無威懾力,即使在他盛怒之時,看起來大概也只像是年在使小子。
“後來……我和他就一直到了現在……”
說到這裏,陸九的腔調微微抖:“可是,我沒,沒能保護好他……他的眼睛便是我的眼睛,我本能看到南貍來的,但我那時看他找到自己的,實在難過,就想放他一個人在那裏坐一坐……”
說到這裏,陸九難過地泣起來:“這麼多年過去,我還是誰都保護不了……”
徐行之靜靜注視著他。
多年過去了,他還是原主記憶裏那個為了救同輩不惜豁出自己命去的小鬼修,矮小、哭卻又講義氣。
徐行之突然想到,數天前他第一次見到陸九時,他正站在高,縱著符籙招魂引鬼,幽魂暗生,翻卷不休。
再後來,封山門徒為了搶回鑰匙,前來攻塔,陸九負重傷,原因也是因為站在高,不慎中箭。
……他似乎非常喜歡站在高,哪怕會因此而傷也在所不惜。
那麼,他在施法運功時,冒險站在高,大概是為了不讓自己顯得那麼矮小和無能為力吧。
——就像他用猙獰的鬼面擋住自己的臉一個道理。
陸九想要讓自己變得比以前更強大,但讓他沮喪的是,事到臨頭,他仍然是一個沒出息的哭鬼。
徐行之正出神間,突然聽得旁不遠傳來一個略虛弱的聲音:“……天啊。又在哭。”
徐行之循聲去,只見躺在那裏的周北南竟已睜開了雙眼。
陸九一怔之下,猛地撲了上去,在了周北南上。
鬼奴唯一能到的就是鬼主,這一之下他琵琶骨的傷勢,周北南口而出就是一句髒話:“你要死我嗎?”
陸九的作頓時小了,但還是撲在他上不肯起來,小貍貓似的把雪亮的牙齒齜了出來,眼淚汪汪地發狠:“誰你拿咒之往自己上用?若不是我及時消去了那咒,你就徹底被厲鬼奪舍了!我準你用了嗎?!啊?”
周北南苦不迭:“錯了錯了!我錯了!祖宗你起來嗎?!”
見此景,徐行之也不方便在此逗留。他功退,悄悄朝外走去。
留在裏的陸九依依不捨地爬起來,跪坐在床邊,鼓著猶豫了好半天,才對周北南說:“……我剛才吃了糖。”
周北南剛緩過那陣疼勁兒,腦子轉得慢了些:“什麼意思?”
陸九問:“你想不想吃?”
周北南還沒說話,陸九俯下來,在周北南畔小老鼠食似的啄了一口,將一口還沒完全融化的甜渡了過去。
他紅著臉直起子:“只有這麼一點了,你不許嫌……唔!!”
周北南抬起沒傷的左臂,扶住陸九的後腦勺,把還沒完全直起腰的陸九摁了下來:“……剛才沒嘗到。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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