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政二年,春三月,扶蘇又一次,站在了西安平的岸邊(丹東)。
馬訾水依然是那麼清澈碧綠,春來時節,上面游著群群野鴨。
難怪黑夫說,它以后會“鴨綠江”。
這是扶蘇第三次來到西岸平,第一次,是奉父命遠征海東,在遼東千山老林子里楊端和病逝,自己一個領兵新手,在此遭遇了一場兵變,實在是狼狽不堪,幸虧黑夫幫忙,否則定會更加難看。
第二次,則是在目睹中原大后,歷經艱難,單騎歸來,憑著扶蘇之名,帶領海東戍卒,在帝國的東北邊陲做下了一番事業!
回憶過去,扶蘇啞然失笑:“同是扶蘇,前后差距如此之大,難怪說是兩個人,眾人便信了……”
盡管黑夫當日在武周山下與扶蘇的對話,集中于這幾十年間,秦楚漢匈奴的恩恩怨怨,但已經足夠讓扶蘇在之后的幾個月里,從燕地折返遼東的路途中,輾轉反復無數次了。
因為黑夫說得一切,真是太可笑了。
自己,竟會在接到一封偽造的詔令后,自殺而死?
扶蘇了自己的脖子。
“是我生來易信于人,信于事?”
又或者,他骨子里,便是那種為了天下安生,能犧牲自己的人,未曾改變?
還有,秦始皇帝希能傳萬世的秦,竟會二世而亡?且是為楚國項羽所滅,關中毀于一旦。
父皇若知道了,不知作何想。
而這時代最后的贏家,也不是項羽,而是扶蘇手下,那個流里流氣,滿葷段子的大胡子老劉季,他才是秦始皇帝最終的繼業者……
扶蘇只覺得好笑,這真是莫大的諷刺啊。
但詭異的是,此人卻又在白登為冒頓所圍,簽下了恥辱的和約……
至于黑夫?原本只該是一個籍籍無名,死在第一次滅楚里的小小秦卒!
故事離奇,其中曲折,人啼笑皆非,難以盡信。
這或許是黑夫瞎編的故事,為的是騙得扶蘇上當。
“但我還是選擇了相信……”
不管怎樣,扶蘇都接了這樣一個“真相”,作為換,也宣布了自己的“謊言”。
“大王,渡河的浮橋都準備好了。”
高過來稟報,這不知是他第幾次錯了,扶蘇糾正道:“我已去王號,不再是什麼大王了。”
“那,公子……”
“我從來都不是公子,只是一介替。”不論親信如何試探,扶蘇都堅持這一點。
“那該如何稱呼?”
“還是將軍罷,如最開始那樣。”
“難怪兩年前來海東召集吾等時,讓吾等將軍,不稱公子……”高嘀咕道,對扶蘇的故事,他已信了八。
高也是在扶蘇宣布自己乃“扶蘇替,公子死后繼其志,遠赴海東”后,依然決定追隨他的為數不多下屬之一。
其余人等,或憤憤離開,或心灰意冷,大多數選擇留在遼西、遼東,卸甲歸田。
兵卒們回到了他們的土地上,黑夫答應兩遼、右北平免租三年,以恢復民生,這讓土著們歡呼雀躍,早已疲倦的海東戍卒,也默默扔掉武,領走屬于自己的退伍錢帛,不用打仗,對所有人來說是好消息。
相信他們在期盼已久的安穩生活中,很快就會忘記自己,忘記那個曇花一現的“假扶蘇”。
“頂多在閑下來時,對兒孫念叨惋惜幾句。”
扶蘇心中暗道:“再往后,世人將只記得一個志大才疏,懦弱無能,拋棄妻子,最后死得不明不白的長公子……”
倒是高,卻對他不離不棄,執拗地說道:“即便將軍不是扶蘇,騙了吾等,但這兩年來發生的事,卻作不得假!”
“在中原大吾等海東戍卒躊躇不安時,是將軍出現,讓吾等有了主心骨,不至于流亡為盜,這是假的麼?”
“在遼東遭到東胡王寇時,又是將軍帶著吾等迎頭抗擊,保住了遼東,這是假的麼?”
“這兩年在遼東撐起一片天,庇護數十萬百姓安寧的,正是將軍!這也是假的麼!?”
高將拳頭重重砸在左膛上:“既然都是真非偽,哪怕你真不是公子扶蘇,吾等也愿追隨!”
同高有相同想法的人,有三千余,他們就這樣一路追隨,跟到了西安平……
但這兒,遠不是終點。
眾人將渡過馬訾水,又一次穿過箕子朝鮮,在夏前,抵達數百里外,曾經大軍云集,而今早已廢棄的“韓城”。
那兒是“海東侯”公孫俊的封地。
這黑夫,心里不知有多謀謀,所有事都蓄謀已久。他早在一年多前宣布“扶蘇已死”時,就安排好了,為其加了一個“海東侯”的爵位,又由公孫俊繼承。
公孫俊將為新秦的第一個邊侯,實封!分之土田倍敦,祝、宗、卜、史,備、典策,司、彝俱備,都于韓城,治馬韓、辰韓、弁韓之民,命以策命,而封于海東。
朝鮮之南,大海之北,千五百里山河,皆海東侯封域!
所封不可謂不厚,但又實在遼遠,與中原一帶水,卻又足夠疏離,且對岸就是與扶蘇有怨的膠東。
而扶蘇,則要頂著假姓名,作為海東侯國的第一任國相……
公孫俊將在秋時節去到海東,與扶蘇父子團聚。
扶蘇期盼著那一天,想早些見到玄袞赤舄,鉤膺鏤錫的小君侯。
但他一時間卻又想不出來,該如何面對曾遭自己摒棄的兒子……
他應該以父親的份與其相認?對他道歉。
還是繼續那個謊言,以國相的份,盡心輔佐,默默守護他長大?
如何才能不讓父子不信的悲劇,重演一遍?
搖了搖頭,扶蘇決定先不去想此事,他現在更迫切的,是與劉季面的時刻……
若有機會,扶蘇一定會將此人好好瞅瞅,看他何德何能,竟能贏得天下!
只可惜,老劉何許人也,跑得比兔子還快。
原本駐守遼東的劉季,一聽說扶蘇與黑夫和解,驚駭之下,趕在扶蘇到達前,帶著妻子鄉黨和畏懼黑夫的千余人跑路了……
到二月底,當扶蘇抵達秦與朝鮮的邊界滿番汗時,果有朝鮮侯箕準在此等候,面對扶蘇要朝鮮納糧的要求,箕準滿臉的苦。
“上月不是才要過一次麼?”
原來劉季在扶蘇前南逃時,途經朝鮮,謊稱自己乃是前鋒踵軍,又是要吃又是要喝,甚至要走了三百個朝鮮婢子作暖腳之用,且征召朝鮮民夫三千與之同行,又在東海岸掠走了不船只,穿過朝鮮,朝半島最南方的弁韓行進……
高義憤填膺:“將軍如此信賴劉季,他竟敢背叛將軍,定要將此人捉住!”
“劉季只是害怕。”
扶蘇失笑,黑夫曾笑談,他會將劉季扔到漢城,讓這家伙在那老死……
或許劉季已預見到自己未來了罷?所以提前跑路,可憐的老劉,至今還被蒙在鼓里,不明白黑夫為什麼要與自己為難。
“隨他去罷。”
扶蘇沉良久,放棄了高“追擊劉季”的提議。
“我與他,都不過是離家的游子,何必苦苦相。”
步步前行,燕長城的東端,沛水就在眼前。
“再往前,便離開大秦了。”盡管朝鮮是中原屬國,但畢竟與郡縣不同,哪怕是死心塌地追隨扶蘇的眾人,在邁過去前,也有幾分躊躇。
畢竟這一次,他們將永遠不再歸來!
扶蘇則記起他和黑夫見的最后一面,他們二人在右北平郡碣石山道別,并做了一個約定……
當時扶蘇指著東方承諾:“我這一生,老死海東,絕不會西歸!”
而黑夫則指著西方承諾:“只要我在一天,大秦便在。”
“我這一生,都將以秦吏的份,善始善終!”
那眼神極其真誠,不似作偽,但扶蘇也說不準。
“你我死后呢?這天下又會如何?”扶蘇不依不饒,如此追問。
黑夫卻顧左右而言他:“秦始皇帝在世時,對后事做了諸多安排。”
“但胡亥趙高李斯,聽他的話了麼?”
“你和我,按照他的安排走了麼?”
“這天下的走向,人心的離合,如他所愿了麼?”
黑夫攤開手:“吾等管得了前事,哪管得了后事,子孫事?千秋萬代,世世永昌?可正如我對你所說的哪些事,這世上,哪有不朽的王朝啊,順其自然罷……”
扶蘇默然,只是看著秦始皇帝的碣石石刻,崖壁上,數百篆字依舊古樸雄渾,上面刻著秦始皇帝承諾過,卻未能完的事:
“地勢既定,黎庶無繇,天下咸。男樂其疇,修其業,事各有序。惠被諸產,久并來田,莫不安所!”
現在,這份未完的責任,已經被他推賢讓能,讓給黑夫了……
連同帝國的命運,也已在黑夫手中。
黑夫也在凝視那些篆刻,將酒樽高高舉起,對著永世不朽的碣石,好似那個高大的影,此時已然佇立在海邊:
“我想始皇帝了。”
扶蘇的酒樽,與他到了一起。
“我也是……”
二人滿飲,而后忽然大笑起來:
黑夫道:“始皇帝若在,會如此說吾等?”
扶蘇笑了:“定是將我劈頭蓋臉,痛罵一頓,趕得遠遠的,耳不聽為凈。而你,恐怕要如韓非一樣,被賜鴆酒了,事后父皇雖然后悔,卻只能暗暗念叨,明面上則要表現得冷酷無,不讓人看出來……”
黑夫忍俊不:“沒錯,定會如此。”
卻又嘆息:
“逝者不可復,記住該記住的,往后,吾等也不可能重蹈覆轍。“
黑夫對扶蘇長作揖,作為最后的告別:
“往前走吧,扶蘇,砥礪前行。”
“你和我,作為繼業者,是時候給始皇帝留下的時代,翻篇了!”
……
“沒錯,是時候翻篇了。”
記著在碣石的種種,在渡過沛水后,扶蘇轉過,對眾人道:
“吾等,從來沒有離開大秦!”
“而是要去海東,去親手建立一個嶄新的秦!”
他們會割掉瘋長的野草藤蔓,重新開墾土地,播撒膠東商賈送來的種子,實墉實壑,實畝實藉。
新家園將拔地而起,而這個新邦國的一切,都將由扶蘇草創,哪些該繼承,哪些要摒棄,他終于能自己做主了……
新的秦,會是什麼模樣呢?
肯定會與秦始皇帝時的大秦不同,也和黑夫的秦不同。
看著曾隨他經歷過嚴寒風霜,如今被暖映照的三千張面孔。扶蘇將手放在膛上,他心中的熱,一如年輕時一般躍!
“那將會是公子扶蘇在世時,曾告訴過我的……”
“他理想中的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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