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莊的大門開了,一桿紙糊燈籠從外頭進來。
燈籠帶進來一雙腳。
細看那雙弓鞋,彎彎似三寸,白底綉並蓮,在一張張棺材前走走停停,最後停在一方薄棺前。
「瞧瞧這裡都是些什麼人。」一聲哽咽,「客死異鄉的異鄉客,沒錢下葬的窮苦人,橫死的……姐,你我怎會在這種地方再會?」
命薄如紙,故而死了都沒一口厚實些的棺材。
年久失修的義莊,擱著的是一口口風的薄棺,但有好過沒有,總比一張草蓆強得多,不至於還沒下葬,就先供蟲鼠飽餐一頓。
「他們都說你沒資格葬祖墳,隻配跟這群人躺一個地方。」一隻慘白的手落在棺材上,輕輕的索片刻,最後喃喃道,「我不信他們的話,姐,我要你親口告訴我真相……」
「轟!」
紛的腳步聲由遠至近,接著義莊大門猛然被人推開。
撞他們眼簾的,是一柄高舉的斧頭。
「瓔珞!住手!」一名中年男子驚一聲。
「轟!」
斧頭義無反顧的落下來,劈開了眼前的棺材。
「你,你在幹什麼啊?」中年男子楞了好一會,才著道,「這可是你姐姐的棺材啊……」
一名白子背對著他,背對著眾人。
手裡的斧頭被隨意丟下,彎下腰去,小心翼翼將棺材裡的人扶起來。
「你們一會兒我說,姐姐是病死的,一會兒又跟我說,是在宮裡做了醜事,沒臉見人才自盡亡的……看。」慢慢轉過頭來,對眾人幽幽一笑。
棺材中的子靠在的肩膀上,脖子上約一雙黑蝴蝶。
仔細一看,才發現是兩隻大手留下來的淤痕,張開的大手,似兩張黑翅膀,訴說著一種名為謀殺的死亡。
「你們都看見了嗎?」白子——也就是魏瓔珞摟著棺中子,對眾人笑道,像是終於找到了真相,恨不能立刻說給全天下聽——恨不能立刻沉冤昭雪給天下聽,「看看脖子上的手印,告訴我,一個人,該怎麼把自己給掐死?」
沒人能回答的問題。
甚至沒人敢直視們兩個的麵孔。
近乎一模一樣的麵孔。
魏瓔珞,魏瓔寧,因其姝麗,氣清如蓮,故被稱作魏氏一族的並蓮。
如今這並的蓮花,一死一活,棺材中的那個,也不知道生前服過什麼靈丹妙藥,死後居然還留有七分,穿著出宮時的裳,弱弱的依靠在妹妹肩頭,那似笑非笑的模樣儼然一個活人。
而活著的那個,眼神反而似個死人,黑白分明一雙瞳孔,直盯得眾人渾發冷。
「難不是冤魂索命,附在妹子上了?」不止一個人如此想著。
「爹。」魏瓔珞目掃過眾人,最後定格在中年男子臉上,收攏起笑容,「殺了姐的兇手是誰?」
「是……」中年男子似乎想說什麼,但略一猶豫,最終咬牙道,「哪有什麼兇手,就是自殺的!」
其餘人這時也回過神來,紛紛七八舌。
「對,就是自殺的。」
「一個被驅逐出宮,不貞不潔的人,要是還不自殺,豈不是要我們全族人陪一塊蒙?」
「死得好,死得好!」
「姐姐品行不端,妹妹也好不到哪裡去,居然乾出劈棺這樣的事,魏清泰,你管教的好!」
中年男子——魏清泰聞言一僵,急忙向前幾步,來到魏瓔珞麵前,甩手就是一掌。
「都是我的錯,是我管教無方!」完,他一邊卑微討好著眾人,一邊將手往魏瓔珞後腦勺上一拍,「還不快跪下,給各位叔叔伯伯們磕頭謝罪。」
見沒反應,他又重重一拍:「跪下啊!」
可魏瓔珞跟一竹子似的,不肯彎曲更不肯跪,就這麼直愣愣的杵在原地。
「跪下!」眾目睽睽之下,魏清泰隻覺自己麵不保,怒急之下,直接抬腳往膝蓋窩裡一踢,「聽不見嗎?」
魏瓔珞被他踢的跪下了,但很快又爬了起來。
「爹,你隻會讓我下跪。」一手撐著地,一手撐著自己的姐姐,慢慢從地上爬起來,烏黑的鬢髮自兩邊臉側垂下,遮掩了此刻的表,隻有聲音冰冷如冬天的泉,「但你知道嗎?我給魏如花下跪了,還是搶走了媽媽死前留給我的簪子,我給魏學東下跪了,他還是不顧我們是表親關係,對我手腳……是姐姐幫我把簪子搶回來的,是姐姐打跑了魏學東……」
「……不就是簪子嗎?」魏清泰皺眉道,「鍍金的,不值幾個錢,沒必要為了它傷了你們表姐妹的,還有學東……他隻是跟你開個玩笑,是你姐太當真了,還打破了人家的頭。」
「……原來你都知道。」魏瓔珞將臉側了過來,隻見一張清水出芙蓉似的臉上,漉漉一雙淚眼,淚珠將滴滴,似花尖垂,不勝收,「你什麼都知道,還要我跟姐姐跟人下跪。」
被搶的人是,最後給人磕頭道歉的是。
被人非禮的是,最後給人磕頭道歉的還是。
「我這全都是為你好。」魏清泰邦邦道,「難道非得為了一點小事……」
小事?
「不,對我好的隻有姐姐!」魏瓔珞冷笑一聲打斷他,「告訴你,我一直在等姐姐回來,進宮之前跟我說,一定會回來的,會帶我離開這個魏家,離開你,去一個新地方,開始新生活,再也不讓我無緣無故對人下跪……」
「宮裡就是個隨時隨地給人下跪的地方!」這次換魏清泰打斷的話。
皇宮。
一宮門深似海,正如山有高低,水有深淺,宮裡的人們也分為站著的,跟跪著的。
魏家也不是什麼豪門大族,不過一包而已,姐姐縱有傾城之,進宮之後也隻能先從伺候人開始,換句話說,先從給人磕頭開始。
「給誰磕頭不是磕頭,不如選個人,隻給他一個人磕頭。」
這個他,是他,還是?
宮裡宮外兩個世界,魏瓔珞不知道姐姐在宮中的境遇如何,也不知道找了誰磕頭,隻知在春暖花開的時候進去,然後冰冷冷的回來。
一起帶回來的,還有脖子上的黑手印。
這手印的主人……到底是誰?
「……我要進宮。」魏瓔珞閉了閉眼,再次睜眼時,眼中一往無前,「你不告訴我兇手是誰,那好,我進宮,我自己去查個水落石出!」
「胡鬧!」魏清泰氣得鬍子都在抖,「你一定要步你姐姐的後塵嗎?」
魏瓔珞條件反的看了眼肩頭靠著的姐姐。
從小到大,姐姐都比更聰明,更機變,更有勇氣。
相比之下,隻是一個時時刻刻在姐姐後,需要姐姐保護的小跟班。
連姐姐都沒法在宮裡活下來,呢?就一定能活到最後,並且查清真相……繼而給姐姐報仇嗎?
「……夠了,這事就到此為止吧。」魏清泰放緩了一些語氣,將手向魏瓔珞肩上靠著的魏瓔寧,「讓你姐安息吧。」
安息?
眼看著魏清泰的手就要到魏瓔寧,義莊卻驟然響起一聲尖,淒厲刻骨,彷彿被人一刀進口,生生剜出來的一聲尖。
「啊——」
幾個魏氏族人頭皮發麻,忍不住抬手捂住雙耳,隻覺得若不如此做,便有水順著這慘聲灌進他們耳朵裡。
魏清泰離得最近,被嚇得後退幾步,然後盯著眼前發出長長尖聲的魏瓔珞,略帶口吃的問:「你,你又怎麼了?」
「安息?安息不了的……」魏瓔珞抱著姐姐冰冷的,甚至已經開始散發出淡淡臭的,尖過後的嗓子帶著沙啞,哭著說,「姐姐安息不了的,我也安息不了的……」
眾目睽睽之下,又哭又,隻不斷重複一句話。
「我要進宮。」魏瓔珞哭著喊,「我一定要復仇,讓你安息……讓我安息。」
既然是並的蓮花,自然並而生,並而死。
你既然逝去,我縱使還活著,也不過是一日漸腐朽的行走。
唯有讓你安息,我也才能一同安息。
「瘋話,全是瘋話!與其讓你這麼瘋瘋癲癲的宮,給族裡招來大禍,不如……」一個魏氏老人走到魏清泰旁,以手掩,對他耳語幾句。
魏清泰眼神複雜,聽到最後,終是輕輕一嘆,點了點頭。
接著幾條人影來到魏瓔珞旁。
抬起頭,有些茫茫然看著他們:「你們想幹什麼?」
幾隻大手一起朝來。
數日之後,一麵酒旗迎風招展,白酒新杯,旁邊佐幾碟下酒小菜,一人喝著小酒,忽道:「下麵是誰家在嫁兒?」
幾名酒客半倚欄桿,自上而下俯瞰街麵,隻見長街上一條大紅的迎親隊,在竹的劈裡啪啦聲中緩慢前行。
高頭大馬上,一名新郎兒春風得意。
後,跟著一頂小小的花轎。
風起簾,一名酒客咦了一聲,抬手了眼。
「咋了,風迷了眼?」旁邊的客人問他。
「許是喝多了,眼花了。」那酒客放下手,有些迷茫道,「剛剛簾子吹開了點,我看見新娘子了……被五花大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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