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戰戴著鋁鍋，特，舌頭還到，鍋裡的米飯粒，臉蛋上沾的都是飯粒兒。

羅強回頭，撇冷笑，拿勺一指：“三兒！”

羅小三兒啃手：“唔……”

羅強：“吃不吃？把鍋摘了，不然不給吃飯！”

羅小三兒咯咯咯地傻樂，乖乖把鍋摘了，頂著滿臉的米粒兒，很無辜：“嗯嗯……”

羅強角浮出小小的得意：“哥就喂你。”

羅小三兒滿流著哈喇子：“咯咯……呵呵……”

七六年也是整個華北平原的大災年，帝都的龍脈破了風水，全城幾百萬人有家不能歸。

天搖地的那一夜，羅家那間八米小屋，房頂一條梁塌了，把煤爐砸翻。

羅爸爸自己一人兒睡在靠窗的木板床，仨兒子都睡在裡邊兒呢。

羅爸爸嚇壞了，著一地的爛牆皮和摔得滿地的家夥事兒，烏七麻黑的，把兒子一個一個往屋外拖……

羅小三兒裹著被子，讓羅強在下，從塌梁的空隙下慢慢地順出來。

羅爸爸急得把被子掀開，胳膊：“三兒？三兒？！”

正要抱著娃跑出去，老大忽然想起來，指著黑乎乎的牆：“爸？爸！老二還在裡邊兒呢！咱把老二給忘了……”

那一年的唐山大地震，據說首鋼煉鋼廠的煉鋼爐都震得晃了，京石化總廠的油管子破裂油，北京焦化廠的焦爐一片火海。

皇城兒故宮一角的磚牆剝損，白塔寺、天寧寺和德勝門的跡震歪了，頑強地屹立。

整個老城區都了災，哀聲一片。大地震挾著餘威，每過幾小時就晃悠一下，老平房搖搖墜，胡同矮牆上的瓦片劈劈啪啪往下砸。

那月份幸虧是個夏天，夜裡也不冷。各條胡同大雜院都了危房，老百姓全都睡在大馬路上。

羅強跑回家好幾趟，踩著一地的破磚爛瓦，小心翼翼地從牆裡把床單被褥拽出來。

西四的德勝門大街和西什庫大街上睡滿了人，各家各戶的人在一起，在地鋪上睡一溜。

羅小三兒裹著他哥的服，羅強著脊梁，穿一條小頭……

再後來的一年，老平房經過重新整修，大雜院又恢複了往來嘈雜的人間煙火氣。

羅爸爸每天早出晚歸，掙錢養活孩子。國營單位二級工，每月四十一塊五的死工資，那時候戲稱

“四百一十五大”。

羅強每天早上從院門裡出來，倒尿盆，肩膀上猴嘍著羅小三兒。

羅小三兒抱著他哥的腦袋，剛尿完洗幹淨的小屁在羅強後脖梗上蹭來蹭去。

尿盆就倒到馬路牙子邊兒的下水道地裡，夏天臭烘烘的，冬天那下水道鐵篦子上時不時看得見凍得邦邦的屎撅子。

匆匆忙忙吃幾口饅頭鹹菜，豆漿小米粥，羅強從煤爐子裡灰，把蜂窩煤燒剩的煤灰到個破洗臉盆裡，再添上新煤。

煤灰拎出去，倒到胡同口環衛工的垃圾車上。

胡同裡的小孩小時候不去托兒所，那都是機關大院大工廠的孩子才去得起的。

羅戰小時候就讓大雜院的大媽大嬸流看著，每天坐在院子的藤椅上曬太。

羅小三兒再大一些，每天傍晚就坐在大院門檻上，等羅強放學。

他哥放學之後的那段時間，是他每天最快樂的時。

羅小三兒有塑料鴨子玩，有小三自行車。

他爸給他買的，他的哥哥們小時候都沒玩兒過。

羅強騎羅爸爸的車，屁後邊跟著蹬小三車的羅小三兒，在胡同裡嘎嘎嘎地樂，撒瘋地玩兒。

28的飛鴿自行車，每家都有的大件兒。車高的，羅強那時候個子並沒有很高，兩只腳使勁夠著腳蹬子。

兩手不扶車把騎，坐到車後座上騎，或者把小三兒擱在大梁上騎，這都是小菜兒，羅強每次都能把小三兒逗得手舞足蹈。

他有時候故意把車座拔到最高，車後架子給卸了，在小胡同裡甩開雙手飚車。

拔座、卸架子，這是當時胡同串子騎車的時髦，這做

“拔份兒”。

在羅小三兒心裡，他的寶貝二哥就是西四遠近八條胡同裡，最有範兒、最拔份兒的熱年。

邵三爺跟羅老二不是一路人，甚至都不是一代人，七六年他還沒出生呢。

羅強說的好多話，邵鈞本都聽不懂，從來就沒聽說過、沒見過那樣的生活。

兩人之間無法彌合的距離，就是老胡同裡那一段永遠回不去的年時。

就因為這一晚，邵鈞後來慢慢消化了很久，想了很長一段時間，琢磨羅強這樣一個人。

夜深人靜躲在黑暗裡雙眼殷紅含的羅強，就只有邵鈞一個人見過。

他眼前的羅強，就像是褪了鎧甲剝了皮的一顆大洋蔥，一層一層剝現這個人最清晰真實的面目，辣著他的眼，燒著他的心，讓他罷不能，刻骨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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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太狼最的哥哥

那時候在鄰居們眼裡,羅家老大老實、憨厚,即使按舊社會風俗,長房長子長孫什麼的,領出去也是人稱贊，耀門楣；而羅家小三兒可、好玩兒,誰見了都想掐一把臉。

老二呢？老二……沒那麼招人喜歡。

一家子裡孩子多了，大的可靠,小的寵，通常被忽略的就是夾中間的那個。

在大人們眼裡，都覺得老二那孩子不太說話,不哭也不鬧，也不結大人，胡同裡悶頭走路，偶爾抬眼看個人，眼神兒還的，不喜興。

羅強放學走路回家，橫挎著書包，手指夾著顆煙，也不知道哪來的。

他會繞路到工地上一會兒煙，就躲在那種橫放置的大圓水泥管子裡，小孩藏貓貓都喜歡躲那裡邊兒。

有人看見了，他就把煙夾著半握在手心，手到袖筒裡。

羅強也有一群鐵哥們兒。

這些人都是遠近幾條胡同裡出了名的流氓小混混，在學校都不怎麼學好，每天傍晚叼著煙拎著板磚在小街小巷裡混，讓大人們頭疼的一幫野孩子。

可是羅戰從小就喜歡他二哥。小孩和大人的視角觀點不一樣。

大人琢磨的是哪個孩子乖，將來有出息；小孩子眼裡是哪個人好玩兒，哪個人實心眼子地對他好。

羅強放學有時候會特意路過鴻賓樓，從後廚房的小門溜進去。

廚子和服務員都認識羅家老二，招呼他，有時候給他一盤江米條，一袋薩其馬，飯店裡賣剩下的點心。

江米條是糯米油煎出來的，擱裡含著，甜滋滋的。羅強兜裡揣著好吃的，跑回家，拿點心逗羅小三兒，一聲

“哥哥好”，哥就賞你一兒江米條。

大院隔壁鄰居一家子是老師，在大學裡教書，那年代屬於掙得特多的，一個月一百多塊錢，家裡有雪花牌電冰箱和燕舞牌音響。

老師也喜歡羅小三兒，虎頭虎腦、黑胖黑胖的，有一回從冰箱裡拿了一個小碗冰激淩，給小三兒吃。

那年代孩子吃的冷飲，分好幾個檔次。三分錢的冰有兩種，紅果和小豆的；五分錢的冰是巧克力的；一二就可以買個油雙棒，兩錢才能買一個北冰洋的小碗，拿小木片（kuai）著吃的那種。

羅小三兒抹著滿的冰激淩油湯，咂砸舌頭，有點兒不好意思了，遞過去：“哥哥吃。”

羅強特有範兒，下一橫：“你吃。”

羅小三兒：“哥也吃。”

羅強說：“我在學校吃過了。”

羅小三兒把小碗吃完了，十手指頭都得幹幹淨淨，簡直太好吃了。

小碗太貴，他爸爸沒給孩子買過這個。

小三兒（kuai)完冰激淩的小木片，羅強拿了叼在裡，含著嘬，嘬那上邊兒的油味道……

羅戰兩三歲、剛能利索說話的時候，特別喜歡說，嗓門還賊大，就喜歡聽大人誇他。

院裡的大爺大嬸沒事兒就逗他：“三兒，來給咱們說一個！”

羅小三兒背著手，眼珠子一翻：“……逗你玩兒！”

馬三立相聲裡特有名的一句，逗你玩兒，羅戰從電視裡學的，活學活用，逗全院的大人玩兒。

大嬸問：“三兒，喜歡你爸爸嗎？”

羅小三兒點頭：“喜歡！”

大嬸：“喜歡你哥嗎？”

羅小三兒樂：“喜歡！！！”

大嬸：“你最喜歡誰？”

羅小三兒嘬手指頭，一撇，昂著下：“最喜歡……最喜歡哥哥！”

大夥都知道羅戰說的是誰，他那表，那姿勢，那吊兒郎當撇下的橫勁兒，都是學他二哥的。

羅強推門出來，拿鐵鉗子從煤堆裡杵了一塊蜂窩煤，斜睨著小三兒，特別酷，其實角早就抿出笑模樣，心裡得意著。

羅強後來把羅小三兒夾到胳肢窩底下，扛進屋，丟到大床上，撲上去摁住……

“你最喜歡的是誰？說一個。”羅強問。

“最喜歡，哥哥！”羅小三兒滿床撒打滾。

“再說一遍，最喜歡誰！”羅強撓小三兒的。

“哥哥！……哥哥！……”

羅小三兒咯咯笑個不停，四只爪子摽在羅強胳膊上耍賴……

小男孩都喜歡玩兒槍，新鮮，刺激。

羅戰也有他的小手槍，二哥送給他的。

百貨商場裡的玩太貴，買不起，羅小三兒每次都蹲在櫃臺邊，眼地著玻璃看。

羅強就拿木頭削槍的形狀，再拴幾圈鐵掰出扳機的樣子，小三兒可喜歡了。

羅強跟那小屁孩說：“等以後哥有錢了，送你一把真槍。”

有那麼一天，大周末的，羅爸爸騎車帶著羅小三兒，去中山公園和勞人民文化宮玩兒，看個花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