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藍天空裡,流雲彙集的越來越多,聚在城市的上空,將那太嚴實地遮在後方,如此時萬民齊頌的字句那般,令世界昏暗。
葉蘇軀上的火苗越來越旺盛,他的聲音已經完全停止,熊熊烈火間,已經看不清他的臉,他整個人都在燃燒,像是散播芒的明燈。
向人間散去的輝,忽然間收斂,然後從柴堆上方向著天空而去。那是一道聖潔的柱,來自他的軀,落在遙遠的天空最深。
晦暗的天空被照亮了一塊區域,不及太那般明熾烈,卻要更真實一些,因爲跪在地上的萬千人羣,都能看清楚那裡有什麼。
——那裡有湛藍的天空,有晦暗的雲,有相對的黑暗和真實的明。
那片域忽然再次黯淡下來,迅速回覆原先的模樣。
柴堆上的熊熊烈火,已經升騰至半空,彷彿要將天空都燒穿,葉蘇的影早已消失不見,本無法看到,很奇異的是,小院的空中沒有什麼難聞恐怖的氣味,反而溢著淡淡的香,令人心神異常寧靜。
那道柱,那片被照亮的天空,這些異香,就是聖?
沒有人知道,隆慶不知道,俯在地面上的數萬民衆不知道,站在小院外的神殿騎兵、小漁還有那些神,沒有一個人知道。
西陵教典裡記載過的那些聖畫面,和今天的故事本就沒有任何關聯,不可能有人清楚這是怎麼回事,包括觀主在。
這並不重要。
葉蘇已然聖。與宗教無關,與天上的神國無關,他的聖,是在人間聖,是在信徒的心中聖,他已是聖人。
無論唐國和書院能否贏得這場戰爭,新教必然會在人間傳播開來。再沒有人能夠阻止這道狂瀾,他將被無數信徒奉爲聖人。
那麼他就是聖人。
天空裡忽然落起雪來——流雲聚厚厚的雲層,遮住了天空,沒有太照的雲層深開始凝結冰晶,便有了紛紛揚揚落下的雪花。
雪花飄落。隨風輕舞,落在城市的街巷上,落在廣場上跪拜頌讀的民衆上,落在小院裡,落在那片熊熊燃燒的柴堆上。
遇著噬人的火焰,雪便融化了水。雪勢漸驟,融的水便越多,柴木被浸溼。火勢被鎮的越來越小,不知過了多久終於熄了。
數萬民衆的頌讀聲也終於漸漸停了,人們向小院裡,帶著最後的希冀眼神。想要看到奇蹟的發生,卻悲傷地發現奇蹟並不存在。
十字形的木樁已經被燒焦垮塌,熄滅的柴堆很,沒有那個人的影,便是繫著他的繩,也已經被燒了灰燼。
雪花飄落在人羣裡,落在人們的肩上。有的落在人們的臉上,被溫融水,潤澤因爲焦慮悲傷而發乾的脣,人們飲著如春泉般的雪水,開始哭泣——飲泣之聲漸作漸盛,悲意綿綿不絕,直摧人心肝,斷人肝腸。
哭聲不絕,雪落不止,時間緩慢地流逝,天空裡的雪雲始終沒有散去,廣場上的人們漸漸散了,數千名新教信徒互相攙扶著離開,整個過程裡沒有發生任何衝突和殺戮,也沒有一個人被關押,因爲隆慶沒有說話。
他站在柴堆前,面無表。
過了很長時間,雪繼續地落著,熄滅的柴堆裡最後的火星都被熄滅,溫熱的蒸汽消失無蹤,漸被厚厚的積雪覆蓋,再看不到下面的灰。
白茫茫一片,真的很乾淨。
……
……
天空裡忽然響起一道雷聲。
接著,是第二道雷聲。
兩道雷聲連綿不絕,互相追隨,在天地間來回。
廣場上的西陵神殿騎兵、小漁等道門強者,向雷聲起,面警惕之,更多的卻是恐懼與不安,如聞天怒。
雷聲不停變換著方位,位置哪裡是凡人能夠捕捉,轟隆恐怖,天威難測,又哪裡是凡人警惕便能防範,這雷聲究竟是什麼?
隆慶擡頭向天空,看著被那兩道雷聲以及雷聲裡的無形力量所拂的雪花,猜到了來者是誰,神卻平靜如前。
宋國外的海面上忽然生起風暴,風暴迅速登岸,無數海水在那片著名的防浪堤上摔的碎,風暴的殘餘來到廣場上,化作一聲暴鳴。
城市上空的雲層都輕輕地了一,強烈的勁意,從暴鳴起向四周播散,化作恐怖的狂風,無數騎兵迎風而倒,戰馬嘶嘶悲鳴,便是道門的修行強者,也要提升全部修爲,才能在狂風裡勉強支撐。
狂風漸斂,如水般散街巷民宅之間,廣場上出現一個約十餘丈的圓,在那個圓裡沒有雪,也沒有,乾乾淨淨,空空,只有兩個人。
一人穿著件舊舊的棉襖,手裡拿著短短的木,正是書院大師兄,另一人穿著滿是酒味的長衫,腰間繫著只酒壺,正是修行界至高的酒徒。
大師兄的棉襖上到都是破口,不知多鮮,從那些破口裡淌出來,染溼了棉花,顯得很是狼狽。
酒徒的況也比他好不到哪裡去,衫上到都是污漬,左肩有些下陷,似是被擊中,他想取酒壺飲口酒,卻發現手抖的有些厲害。
先前那些雷聲,那些遊走在天空海洋與大地之間的雷聲,是他們在彼此追逐,是他們在無距的境地下,依然不忘廝殺。
那是修行界層次最高的戰鬥,也是最苦的戰鬥。
但其實,這場戰鬥有可能不會發生。
昨日酒徒回了小鎮,對著屠夫沉默不語,等待著將來,大師兄則留在臨康城外的那座小樓裡。等著書院與道門談判的結果,各自有各自的不安。
當昨夜桃山異,今晨葉蘇顯聖之後,酒徒的不安沒有消除——觀主沒有被寧缺說服,對當前的局面,他非常樂意看到,但他依然不安。
他以爲這種不安來自於書院。以爲書院會不惜一切代價救葉蘇,所以他匆匆離開小鎮,回到臨康城外的小樓,和李慢慢重新相見。
就像過去那幾年那些天一樣,無距對上無距。道門與書院兌掉了最重要的棋子,酒徒無法擺大師兄,大師兄也沒辦法完全鎖死他。
相見便難分開,不管去往高山還是大海,於是他們開始戰鬥,從高山戰鬥到大海。直至最後,大師兄才終於來到了此間,爲此重傷。
因爲是他要來。所以是他傷。
“你們書院總喜歡說我的軀與神都已腐朽……那你現在呢?”
酒徒將抖的手背到後,看著他說道:“你跟了我這麼多天,還能撐多久?像今天這樣的傷,你還能幾次?”
他的臉有些蒼白。左肩了重傷,但與渾是、不知斷了多骨頭的大師兄相比,則要輕很多,所以他有資格說這樣的話。
大師兄卻沒有聽他的話,他看著小院裡那座雪堆,著雪底出來的餘燼味道,沉默不語。神有些蕭索。
他了如此重的傷,才能來到場間,卻依然來晚了。
城市遠傳來哭泣的聲音,不知是爲了死在衝突裡的無辜信徒,還是爲了葬在火焰裡的葉蘇,他沉默聽著。
過了會兒,他轉著酒徒說道:“你本在小鎮,何苦世?”
酒徒說道:“你本在長安,何苦來此?”
大師兄說道:“你這是在犯罪。”
酒徒說道:“對人間還是神國的罪?新教搖了神國的基,他就必須去死,如果道門再不手,我也會出手。”
從酒徒和大師兄出現開始,隆慶便一直沉默,他站在院裡,看著這兩名以前只能仰的大修行者,神平靜,全無懼意。
一切都在觀主的計算之中——酒徒再如何不安,在發現真相之前,他必然會從昊天的立場出發,幫助道門殺死葉蘇。
因爲他和屠夫很貪,彷彿是無數代人類貪念的集合,他們不止要永生,還想要永恆,而永恆只能在昊天神國裡尋覓,神國沒有了,他們怎麼辦?
事實上,如果不是觀主一直沒有點頭,或者酒徒和屠夫早已經對葉蘇手,這兩位大修行者,本不在乎所謂聖這種事。
他們早就認爲自己已經聖,那又如何?他們還不是像老鼠一樣,在人間東躲西藏數萬年,最後變了昊天的一條狗。
當然,瞭解觀主心意,尤其是與臨死前的葉蘇有過一番對話的隆慶,此時已經基本上明白了整件事的真相,他知道酒徒和屠夫將來必然會後悔,但那是將來的事,不影響現在道門以昊天的名義,把他們當狗一樣使喚。
想到此節,隆慶的臉上出一微笑,沒有嘲諷,顯得很真誠,那是在真誠的嘲諷,嘲諷酒徒和屠夫這樣的人,也會被貪念衝昏頭腦。
五令人盲,五音令人聾,教典說的果然有道理。
隆慶臉上的笑容斂去,因爲有人看了過來。
大師兄看著他,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問道:“爲什麼?”
這是他的不解,也是書院的不解,沒有人能想明白,道門爲什麼要這樣做,燒死葉蘇助他聖,對毀滅新教並沒有什麼太大的幫助,反而會讓道門分裂,至裁決神殿從此以後,再難被道門所真正信任。
觀主究竟是怎麼想的?
“你可以把寧缺失敗的嘗試,當所有的理由。”
隆慶說道:“我師兄的死本就不是一家之事,沒有你們書院,他或者本不需要死,至,不會死這麼快,所以你的悲哀很沒意思。”
說完這句話,他對著大師兄微躬施禮,走出小院,在風雪裡登上下屬牽過來的座騎,直到走出很遠,纔將天書沙字卷重新放回懷中。
大師兄看著隆慶的影消失在風雪裡。
在臨康城外,他就察覺出此人的特異之,今日的覺更加清晰,只是他此時沒有神卻思考那些事。
他重新向小院,向不停承著落雪的那座柴堆,然後擡起頭,向天空裡那些落雪,想起當年的某些往事。
那年長安城裡也下著雪,很多人都進了城,七念來了,被師妹困在雪林裡,君陌在雪橋上坐了一夜,小師弟和桑桑在湖上殺死了夏侯,他則是和葉蘇站在城牆上,看了整整一夜的雪,說了很多無所謂的話。
之前之後還有數次相見,小道觀前、天棄山脈的雪峰深……
更早的那一年,桑桑降生在人間,荒原上多了一道黑線,他在黑線的這頭的池畔飲水讀書,葉蘇在黑線的那頭砍樹,聽說他說了一道有趣的道偈,然後開始周遊諸國,意圖勘破生死關,想必到最後那刻,他真正地勘破了。
所以,他纔會真正死去?
大師兄看著落雪,沉默了很長時間——葉蘇創立新教與書院有很大關係,因爲君陌在青峽前把他變廢人,更因爲他與葉蘇曾經進行過的那些討論。
然後他想起,從很多年前開始,甚至早在拜夫子門下之前,他最想爲的人的便是一名書生,一名教書育人的書生。
那書生居住在一條陋巷裡,教著那些窮困的孩子,生活清貧,一簞食、一瓢飲,卻不改其樂、亦不改其道。
他想爲這樣的一個人,沒想到,葉蘇在他之前便這樣做了,在生命最後的這些年裡,葉蘇一直是那樣的一個人。
很久後,他手接住一片雪花,轉看著酒徒說道:“爲了永生不惜拋棄整個人間,就算功,難道你不會覺得那會很寂寞嗎?”
酒徒說道:“死亡纔是真正的寂寞,便如葉蘇,他如今已然聖,卻與世界再無聯繫,此時的他纔是真正的寂寞。”
大師兄搖頭,平靜而肯定說道:“你錯了,他一定不會寂寞。”
葉蘇放棄了數十載的信仰,只爲讓人類不再需要信仰,他離開了這個世界,但留下了很多東西,相信那些東西必將真正的改變這個世界,
還有很多人做著或者即將去做與他相同的事,君陌在天坑底點燃野火,他將帶領書院繼續向前。他是聖人,但有很多同路人,怎會寂寞?
自古聖賢,本來就應該不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