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缺是個錙銖必較的人,他要消耗掉一道甚至有可能是數道鐵箭,那麼便一定要收穫最大的利益。
思至此時,君陌擡頭向峰間極高的一崖坪。
講經首座在那裡。
數年前,講經首座被大師兄和他番狂砸,後又被桑桑所震,了些傷,一直在清修。
但他坐在崖坪間,這座巨峰便彷彿永世不會倒,那些黃廟裡的僧人和部落貴族的武裝,便永遠不會失去信心。
君陌決定了自己要做些什麼。
從把石頭扔到草裡,他沉默了很長時間,無論是對面的敵人還是義軍,都漸漸變得詫異起來。
君陌拔劍,所謂拔其實只是把鐵劍舉起來,那道方正寬直的鐵劍,指著灰暗的天空,很像火把。
在他後,最忠誠、也是最勇敢的數千名奴隸一陣,因爲這並不是進攻的信號,這讓他們很困,很不安。
再如何困不安,也不能違背軍令,峰前原野上的義軍們緩緩向後退去,如水一般。
數千名奴隸負責陣,最後方退,目視著站在草甸上的君陌,雖然還是不解,卻並不擔心。
君陌從來沒有宣稱過自己是解放者,是領路人,是仁慈的神或人間的佛,但在這些奴隸們的心裡,他就是大慈大悲的救世主,就是要帶引自己進極樂世界的真正佛。
佛,自然不會有事。
七念手掌橫在前,念珠隨風輕擺,莊嚴的外法像,在晦暗的線裡若若現,威勢無雙。
“你要做什麼?”
他看著君陌,有些不安。
數萬奴隸正像水一般退去,黑席捲天地間,湮沒石與河,吞噬遇到的所有,畫面很是壯闊。
君陌沒有回話,握著鐵劍向前走去,向數萬敵人走去,雖孤一人,畫面卻更加壯闊。
鐵劍割破寒風,所有人的呼吸都停滯了瞬間。
君陌要闖山,再次闖山。
當年他手執鐵劍,站在青峽之前,數萬鐵騎便不能再向前踏進一步,今日他要闖山,這數萬人可否能攔得住?
七念和懸空寺戒律院的那些佛宗強者,聯手或者要勝過他的鐵劍,但般若峰如此大,怎麼能守?
只要不惜代價,他總可以闖進山峰,只是七念非常不解,這樣做有什麼意義?君陌爲什麼要這樣做?
前次闖山。因爲他要救小師弟,此番闖山,亦是如此,他要讓小師弟放心地離開長安,去做他的事。
有道理,有理由,這事便做得,可以理所當然地去做。
晦暗的世界裡,鐵劍破風而起,廝殺之聲震天而響。無數殘肢斷臂。開始飛舞,無數鮮開始潑灑。
佛經頌唱之聲不絕,高寺遠鍾悠揚,佛宗氣息大盛。無數強者圍攻而至。卻始終無法吞噬那道劍。
君陌開始闖山。
一闖便是三天三夜。
三天三夜之後的三更半夜。君陌終於來到了般若峰那道極高的崖坪上,又至清晨,他終於來到曾經的梨樹下。
蔓藤那邊的山道上到都是僧的。鮮像溪流般不停淌著,他的也已經完全被水染紅。
這道崖坪上沒有梨樹,只有很多蔓藤,破舊的廟宇早已變了廢墟,只有一座蒙著灰的白塔。
白塔前沒有坐人,坐著位容貌尋常的老僧,那是人間的佛。
君陌走到老僧前,前一刻七念被他用鐵劍拍落山澗,一時不能便至,已經沒有人能阻止他。
懸空寺諸僧其實也沒想過真正阻止他,因爲就算他闖山功,來到崖坪上,他又能做什麼?
他是書院了不起的二師兄,但面對著佛宗境界已然至金剛不壞真的講經首座,難道還想奢勝利?
講經首座睜開眼睛,看著他說道:“數年時間不見,二先生一如昨日,風塵僕僕,只是憔悴了。”
講經首座的笑容很溫和,眼神很寧靜。
君陌看著崖畔那個缺口,沉默片刻後說道:“一日不能將這萬惡的佛國燒燬,一日便不能安眠,風塵憔悴自然事。”
那曾經有株梨樹,後來被他用鐵劍把山崖切開,那株梨樹被帶到萬里之外,應該植在書院後山裡。
如今那株梨樹,青葉不知多大了。
君陌忽然有些懷念。
是該抓了些。
講經首座看著他,平靜說道:“那箭,不死我。”
書院現在最強大的手段,或者說最有效的殺傷方法,對於修行界頂尖的大人來說,不是。
多年前在月國白塔寺,講經首座便接過寧缺的鐵箭,更準確來說,他連接都沒接,因爲他避都沒有避。
有長安城爲源的鐵箭,自然要比當年的鐵箭強大無數倍,但首座依然不懼,因爲他金剛不壞。
同樣是面對元十三箭,首座的神要比屠夫平靜很多,一是因爲生死觀不同,二是因爲他曾經經歷過。
看著渾是,臉蒼白的君陌,首座的眉在風中輕舞,不是得意,而是不世強者的淡然。
“世間從來沒有能夠鎮一切的法,佛祖留下的棋盤不能,那鈴鐺不能,書院凡人打造的鐵箭如何能?”
首座微笑著問道:“我真的很不理解,那些鐵箭可以死很多人,爲何你們一定要選擇我?”
“你和觀主,酒徒和屠夫,這四個人是鐵箭不死的,其餘能被鐵箭死的人,便能被殺死,何必浪費?”
君陌說道,這是他真實的想法,看似有些無奈,但實際上話語背後,藏著的還是他和書院的絕對自信。
“但你們還是不死我?”首座說道。
“你付出如此大的代價,再次強行闖山,只是爲了刺我一劍,好讓寧缺箭,如今知曉,那些鐵箭對我並無意義,你會不會覺得你這三天三夜不眠不休戰……以至於這些年你不眠不休戰,本沒有意義?”
首座看著他,面憐憫之意。
君陌握著鐵劍的手了。
地底佛國燃遍原野的怒火,看似滔天而起,終有一日能將整座懸空寺燒灰燼,但只有他知道,如果沒有辦法戰勝峰間的那位老僧,那麼這場征戰還將永無止期地繼續下去。
或者真的沒有意義吧?
但真的很有意思。
“你問我們爲什麼要你……道理很簡單,因爲你太慢,就這麼天天杵在崖坪上,不有些可惜。”
君陌向前踏出一步。來到白塔前,有前夜的雨水從塔檐滴落,順著崖枰的裂,流到他的腳下。
水從他的上淌落,落在那片水窪裡,濺起水滴,迎著天坑外的晨,能夠看清楚,縷縷的在水滴裡流轉,把線繞無數種模樣。糾纏在一。
忽然間。那滴水裡的無數線驟然散開,無論是曲折的還是如綿的,都碎最細的末,於是水珠明一片。
之所以如此。是因爲鐵劍斬碎了崖坪上的一切。也斬碎了那道水窪以及躍起的水珠。便似連線也斬碎了。
嗤的一聲厲響,鐵劍挾風而起,破風而出。便在眼睛都不及眨的瞬間,來到講經首座的前。
鐵劍刺中首座的腹,發出一聲悶響,如重擊中石鼓,又如石塊擊中銅鐘,嗡鳴迴盪。
總之,這絕對不是鐵擊中人的聲音,因爲講經首座早已修佛,金剛不壞,超凡俗!
君陌的鐵劍,曾經斬破無數山崖秋風,便是連南方那條大河,也曾被他斬斷過,今日卻是進不得首座軀一釐!
看著講經首座神肅穆平靜的模樣,君陌神漠然,並不震駭,只是如劍般的雙眉挑了起來。
一聲清嘯,從崖坪間向著般若峰四周傳播,震的林間驚鳥飛,瀑布迎風而,落葉簌簌而舞。
君陌清嘯,修爲盡數灌於鐵劍之中……挑!
他挑眉,然後挑劍!
鐵劍在首座間微陷,然後向上挑起!
數十年來,鐵劍就像君陌一樣,寧折不彎,然而此時卻發生了微小的彎曲,因爲承了極大重量。
君陌想用鐵劍把首座挑起,準確來說,就是要把首座與地面分開,因爲他的力量是來自於大地。
安忍不如大地這是懸空寺講經首座恐怖的境界形容,也是對力量來源的說明。
君陌要做的事,便是要讓他離開地面,即便不能破其金剛不壞法,也要最大限度地弱化對方的佛法神通。
講經首座乃是佛宗最強者,行走在人間的佛,他的境界修爲高深程度可想而知,既然與大地的聯繫,是他的憑恃,那麼自然不會輕易地讓人切斷這種聯繫。
事與地面之間的聯繫,就是引力,引力就是重量,聯繫的越,引力便越強,事也就越重。
講經首座與大地之間的聯繫舉世無雙,那麼從另一個角度上來說,他便是這個世界上最重的人。
大師兄曾經說過,講經首座和屠夫,是世界上走的最慢的數人,其中的道理,便是因爲那兩個人都很重。
要切斷首座與大地之間的聯繫,就等於要承荷如此重的份量,甚至等於要挑起地面,誰能做到?
鐵劍在寒風裡發著令人牙酸的聲音,微微彎曲的劍,不停地抖,似乎下一刻便會斷開。
君陌神依然漠然,微微挑起的劍眉下,寒星般的眼眸裡沒有任何緒,只有堅毅與決心。
清嘯再次響徹崖坪,然後傳遍峰上峰下,引得那些正趕來的懸空寺諸僧好生駭然,心生懼意。
君陌於清嘯聲中,向前再踏一步,鐵劍抵著首座的口,生生地將他向後推了一尺距離!
首座依然坐在地面上,與大地之間的聯繫沒有被切割開,但他被鐵劍推了,這足以說明某種可能!
是的,首座的軀與大地連爲一,彷彿不能切開,但事實上數年前有人曾經讓他離開過地面。
當年首座的手放在佛祖棋盤上,正是君陌的鐵劍,將棋盤挑起一瞬,從而也將首座的挑離崖面一瞬。
就是那一瞬間,李慢慢飄然而至,帶著首座離開了崖坪,開始在天空與地面之間穿越,然後撞擊。
今日李慢慢不在,但鐵劍在。
簌簌聲起,講經首座看似瘦弱的軀,到了那座殘破的白塔,塔上頓時出現了一個人形的痕跡。
清嘯之聲再起,已是第三聲。
事不過三。
君陌鐵劍不再繼續彎曲,猛然掙直,就像是被巨石了無數萬年的石猴,終於掙破了天地的束縛。
鐵劍獲得了自由。
由彎折回覆平直。所釋放的力量,都落在了講經首座的上,那瘦弱的軀,終於離開了地面!
至此刻,首座終於不能再安坐如大地。
他依然金剛不壞,沉穩不如山。
但青山哪怕再雄壯,又如何能與大地相提並論?
君陌的鐵劍,何時曾對青山低首過?
鐵劍再起,首座離地已有一尺。
白塔表面被震的不停碎裂,石礫四迸。他的兩道白眉在寒風裡飄舞不停。偶有枯葉落下,著白眉便碎齏。
他靜靜看著君陌,忽然閉上了雙眼,開始念頌佛經他到了危險。因爲前這柄鐵劍。也因爲遠那道鐵箭。
般若峰前的天穹裡。忽然響起一道極淒厲的鳴嘯,和先前君陌三聲清嘯相比,這道鳴嘯的聲音要大上無數倍。也恐怖無數倍,沒有任何緒,漠然冷酷之極。或者是因爲,發出這道鳴嘯的事,本就是冰冷的鋼鐵,不像人類一般擁有緒,它存在的目的就是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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