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庭霜收到了蘇屏從柏林寄來的禮。
他上次挑了幾罐特別的咖啡豆,加上他跟柏昌意一起種的藍莓,並著他們的合照一起寄給蘇屏,這次蘇屏回寄了兩瓶黑加侖酒,一盒親手烤的餅乾,兩罐做的果醬,還有一本相冊和幾本附著筆記的舊書。
書裡的筆記是十幾歲的柏昌意留下的。
那本布封的相冊裡收藏著柏昌意從小到大的相片,十歲以前的最多,越往後越。庭霜一頁一頁看下去,目落在一張柏昌意打網球的照片上,久久沒有翻頁。
那張照片下方注明了時間:2003年6月21日。
柏昌意快滿二十歲了。
“我去……”路過的祝文嘉也一眼被那張照片吸引了,站在庭霜背後歎,“嫂子年輕的時候真帥啊。”
“他現在也年輕。”庭霜翻過那一頁,“現在更帥。”
“行,我閉。嫂子永遠年輕。”祝文嘉想起什麼,說,“噢哥,爸對我的經濟製裁結束了。我往後一個月要去看學校,我想看的學校多的,就不每次看完再往你這兒飛了,飛來飛去的,麻煩。”
“行,你自己看著辦吧。”庭霜看著網球照的反面一頁,不知道在哪塊沙漠裡,二十歲的柏昌意和朋友一起,坐在一輛吉普車頂上,後一巨日,沉無盡黃沙裡。
祝文嘉當天就訂機票飛走了,臥室裡留下一萬歐的現金。
庭霜發現以後打電話問祝文嘉怎麼回事,祝文嘉大大咧咧地說:“哥,我不是拿你和嫂子家當酒店,那是給你的,你打工一小時就賺個二十歐,太慘了,這幾十天我吃你的用你的都於心不忍。”
庭霜聽了就笑:“得了吧,於心不忍也沒見你吃。”
“那是,住你那兒我還胖了兩斤。”祝文嘉笑說,“沒事我就先掛了啊,要登機了,代我問嫂子好。”
“嗯你注意點。”庭霜掛了電話,視線落回桌面,那裡攤著他還沒看完的相冊,還有蘇屏寄來其他大大小小的東西。
柏昌意的長輩對他這麼好,可反過來……
庭霜躺到院子裡的草地上,了一會兒天空,給祝敖發了條消息:爸,我們再找個時間談談吧,就我們倆單獨談。
慢慢來,他想,不能一次到位就一步一步來。
等了一陣,祝敖回復了:我昨天說的話,你好好想想,不要急著反駁,想個十天半個月,再跟我談。
庭霜舉著手機,盯著屏幕,半天打出幾個字,又刪了。
柏昌意回家的時候正好看到這一幕,庭霜一個手不穩,手機砸到鼻梁上,痛得他直吸涼氣。
“你還笑?”庭霜看見柏昌意,蹦起來就往人上掛。
柏昌意就那麼讓庭霜掛著往裡走,低頭開門的時候不小心瞥見庭霜手機屏幕上的字:“想好怎麼說了?”
“……沒有。”庭霜說,“我總不能跟我爸說,別說孤獨終老了,說不定我英年早逝,明天就死了。我到底是他兒子,要是這麼說,非把他氣死不可。”
“ting”柏昌意把庭霜放下來,“我們出去一趟。”
庭霜擁著柏昌意的脖子,問:“去哪兒?”
“中央公墓。”柏昌意說,“我昨天就想帶你去,但是那裡晚上八點關門,昨天來不及。”
“公墓?”庭霜問,“為什麼要去公墓?是誰的忌日嗎?”
“不是。”柏昌意說,“就是去散個步。”
庭霜:“那,為什麼要去墓地散步啊……”
“去看看死亡。”柏昌意說,“去談論衰老,談論死亡。”
庭霜一怔。
“我早就該帶你去。”柏昌意用手指輕輕地梳理庭霜的額發,“衰老和死亡就像玫瑰一樣隨可見。我不希你害怕它們,我不希當你遇到它們的時候不知所措。”
車開到中央公墓外,庭霜才發現,原來公墓就在老城的教堂背面不遠,他其實常常經過這裡,只是從來沒有注意過。墓園的大理石圍牆隻及人腰,圍牆還有一圈人高的綠灌木,站在牆外過灌木可以約看見林立的墓碑與碑前的鮮花。
“這裡修得真漂亮,像……花園。”進了墓園,四周靜謐,庭霜不自覺放低了聲音。
他第一次見到這麼多墓碑。
長方形的,十字架形的,橢圓形的……一座座墓碑前都種著花,有些還擺了聖經或天使的雕塑。遠有人在給墓碑前的鮮花澆水,還有人坐在長椅上看著墓碑出神。
整個墓園裡沒有一點恐怖的氣氛,只是讓人覺得平靜。
庭霜停下腳步去看墓碑上的字,1911-1951,一個gunter的人已經在此地長眠了六十八年。
年代久遠,墓志銘又是用哥特寫就,難以辨認。庭霜看了半天,才試著翻譯那句話:“他有四十年……陡峭……而不平凡的時。”
“崢嶸。”柏昌意選了個簡明的譯法,“他擁有四十年崢嶸歲月。”
“他擁有四十年崢嶸歲月。”庭霜緩緩默念了好幾遍,突然為這句話所,為這句話裡的“擁有”二字所。
他不知道這個名gunter的人,年輕時是否也設想過五十歲後的生活,是否也設想過余生應該如何度過。
可其實人從來沒有真正擁有過什麼未來,人也沒有所謂的余生,余生只是願景,只是想象,人實實在在擁有的,是已經度過的歲月,還有當下這一瞬間。
庭霜靜靜地站立在那塊墓碑前,心忽然開闊。
微風吹來,秋日清朗。
“繼續走嗎?”庭霜問。
“嗯。”柏昌意應一聲,兩人並肩往前走。
走了幾步,柏昌意說:“如果我明天死去,我的墓志銘也可以這樣寫——”“‘他擁有三十六年崢嶸歲月,和一位名庭霜的年輕人。’”他的語氣那麼自然尋常,庭霜覺不出一影。
“不可怕吧?”柏昌意笑了笑,幽默道,“運氣好的話,我的墓志銘也可能是:‘他擁有百年崢嶸歲月,和一位名庭霜的老頭。’”庭霜也笑了:“那我到時候也是個八十八歲的帥老頭兒,煙,開敞篷車,等紅綠燈的時候還得摟著你接吻,誰敢朝我豎中指,我就豎回去,反正到那個時候,別管什麼年輕人,那都是我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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