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古劍之名
李景瓏在審判堂外徘徊了一刻鐘,見員們各自出來,經他畔各自離開。余大理寺卿黃庸與老上司胡升。
李景瓏站直,注視兩人,等待最後的結果。
胡升打量李景瓏,只不說話,心中不住盤算對策,這些年裏他一直不大瞭解這名曾經的下屬,當初李景瓏在龍武軍中的風評也頗差,胡升更私底下問過部將們,為什麼不大喜歡李景瓏。
部下們都神神的,也不說清楚,反正就不喜歡他,嫌他傲,更有人說他有些怪癖。胡升便也不再多問,只是待把他的驅魔司取締了,要怎麼安頓,倒是個麻煩,依舊調回龍武軍去?
李景瓏只是安安靜靜地站著,等兩人開口,黃庸與胡升都是一般心思,都覺面前這人可憐。老大不小,祖宅也賣了,家也沒了,唯獨一間驅魔司,總算有點起,現在又要被取締。
“你是不是有一個小兄弟下屬?”胡升踱了幾步,問。
李景瓏臉一變,生怕鴻俊闖了什麼禍,再瞥黃庸時,突然想起那天黃庸來時,自己正與鴻俊在一起,想必是黃庸說的。
“是。”李景瓏道,“怎麼?”
“把他帶過來,以後你依舊回龍武軍。”胡升說,“餘人遣散,由吏部安頓,下月初五,驅魔司摘匾,給你們十天的搬家期限。”
李景瓏瞬間腦子裏“轟”的一聲,仿佛有什麼炸了,還以為自己聽錯,茫然道:“什麼?”
“不要鬧了。”胡升說,“這幾年裏頭,簡直被你鬧得心力瘁,你以為我想?定定神,過幾日再來談吧。”
說畢,胡升繞過李景瓏,走了。
黃庸說道:“李長史,我信世間有妖,也信你的為人,但有些事,當真不會遂你的心意。人生最難的事,正在於此,你既繼承了狄公這把劍,想必總該知道韜養晦的道理……”
李景瓏已聽不進黃庸說的什麼,快步轉去追胡升,追出大理寺外時,卻再找不到胡升蹤影,他站在正街上,一時茫然無措,天旋地轉。
李景瓏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驅魔司門口的,五更時分,月前廳。
不明王籠罩著一層溫和的,手持六大法,平靜地注視著自己。
天井散了幾個杯碗,廳的坐榻被搬了出來,橫在梧桐樹下,地上還散著點茶葉,看樣子是先前他們在梧桐樹下消遣了一會兒。
各人房門都熄了燈,顯然是等不到他,先自睡了,免得明日又有客人來,日夜顛倒遭人笑話。
李景瓏站在天井中,看著眼前的這一幕,久久沉默無言。
鴻俊躺在榻上,陷了一個奇怪的夢裏。夢中的長安山海,黑霧繚繞,到都是死人,正如在大明宮中四竄的鼇魚,的手紛紛朝他出,要將他拖進去。
他驚慌失措,想使五神,卻發現經脈中早已空空如也,他環顧四周,想回到驅魔司去,卻不知道為什麼,這時候想起的,不是重明與青雄,竟是李景瓏。
他喊道:“長史?長史你在哪兒?”
他跌跌撞撞地在長安城中奔逃,到都是,黑霧從背後卷來,令他背脊一陣冰冷,他重重摔倒在地,喊道:“李景瓏?!李景瓏!”
他再爬起時,覺膛中有一強悍的力量,幾乎要衝破他的腔,令他痛苦無比。
“李景瓏——!”
“鴻俊!”
房中,鴻俊滾了下榻,李景瓏聽見他在房,睡夢中喊出自己名字,一個箭步上前,接住了他。
鴻俊猛然一掙,醒了,正要大喊時,李景瓏忙做了個“噓”的作,詫異打量他。鴻俊渾大汗,睜大了雙眼,臉蒼白,不住息。
“夢魘了?”李景瓏低聲問道。
他雙膝跪在地上,抱著鴻俊肩膀,鴻俊抓著他的衽,把頭埋在他的手臂裏,長長籲了口氣。
是夜,李景瓏房點亮了燈。
鴻俊在東廂裏取了定神的藥,從李景瓏房門外過去,李景瓏卻道:“進來罷,也給我配一點。”
鴻俊答道:“我配好給你送過來。”
他還記得那天被李景瓏拒之門外的一幕,後來特地問了鯉魚妖,鯉魚妖告訴他有些人不太喜歡別人進自己房間,鴻俊便記住了。
“陪我一會兒。”李景瓏說。
鴻俊便腳進去,出一團火焰,點亮案畔的小銅爐,放上一個銅碗,開始配藥材。
“小時候常做夢?”李景瓏問。
“沒有。”鴻俊搖頭道,“下山以後才做噩夢。”
“想家了?”李景瓏歎了口氣,又問道。
他解了外袍,單勝雪,在案幾另一側跪坐下來,與鴻俊相對。
鴻俊以一個銅勺,輕輕翻炒著碗裏的藥材,火映在他英氣的年眉目間,又仿佛帶著些許黯然。
聽到“想家”時,他抬眼看李景瓏,笑了起來,那笑容頓時讓人生已近乎無的李景瓏,心深的弦被輕輕撥了一下,響起一聲,繼而像漣漪般層層開。
“趙子龍說,人總要失去很多東西,回頭才會發現它的好來。”鴻俊笑著說道,“現在想家,因為離了家,但我也喜歡驅魔司,喜歡大夥兒。”
李景瓏眼中帶著些許迷茫,問:“你喜歡驅魔司什麼?”
“梧桐樹啊。”鴻俊轉頭,傾朝外,又說,“你還給我畫,還帶我玩,和我作伴……”
李景瓏低聲答道:“不知為什麼,總覺得與你投緣。”
仿佛是定神藥的香氣起了作用,藥材混合的香味下,李景瓏的煩惱被減輕了許多,他不由自主地端詳起面前的這年,思考自己為何總是特別照顧他。
因為他不像另外三人,各有各的算盤?不是。
因為他長得漂亮,令人心生好?也不是。
“今天發生什麼啦?”鴻俊又抬頭問。
李景瓏看見鴻俊眼裏的那一茫然之意,豁然開朗,忍不住笑了起來,明白了——
——他不懂許多事,眼裏既不像別的人,看見他時便帶著嘲笑之意,也不像龍武軍的同僚,看人下菜碟,捧高踩低。他毫無算計人的想法,更沒有窺探人心的,不自恃明了得,也不妄自菲薄。對世與人毫無想法,懵懵懂懂。
人總是喜歡與單純的人當朋友,不需耍心計也不會被坑。
“是不是又被我坑慘了?”這時候鴻俊又問。
李景瓏樂不可支,無奈地笑並搖搖頭,鴻俊滿臉疑,看不懂李景瓏在想什麼。事實上大部分人打機鋒他已漸漸能聽懂了,知道這世上的人,許多時候話裏還有話。
“你在家裏,也是這麼無憂無慮的麼?”李景瓏又問,“到坑人闖禍?”
“重明生起氣太可怕了。”鴻俊說道,“哪兒敢?就是運氣不好罷了。”
“是有點兒。”李景瓏哭笑不得道,覺自己自從認識了鴻俊,倒楣的事兒簡直一件接一件,比過去二十年來的經歷還要誇張得多。
“你們不懂凡人。”李景瓏說,“凡人活著是很苦的。”
鴻俊點頭道:“對,凡人很苦。妖魔妖魔,妖是山野怪,魔就是萬戾氣與痛苦。”
李景瓏心中一,問道:“都說‘驅魔師’,為何不說是‘驅妖師’?妖我見著了,魔呢?在哪兒?也在長安嗎?”
鴻俊想了想,答道:“因為驅魔師,最終的責任是驅散神州大地的苦痛,驅逐萬的心魔,驅散經年累月的魔障,淨化人間。”
鴻俊從有記憶開始,就從來沒有任何煩惱,自由自在的,重明的溫暖力量就像一道屏障,隨時隨地都保護著他。但自從離開太行山後短短兩個月,他才發現,神州大地居然有這麼多的痛苦與悲傷,人間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是如此地濃烈。
一路上他看見了貧窮、死亡、疾病與蒼老。鯉魚妖告訴他這是人間的苦難,生、老、病、死,怨憎會、別離、求不得、五蘊盛。種種痛苦散天地的氣脈裏,周而復始,被這冥冥的強大力量不斷淨化。
然而一旦超出了天地能淨化的閾值,戾氣就會聚集“魔”。
鴻俊始終記得青雄提及的“天魔”,以及那句被重明所打斷的話。他十分好奇魔的存在,但鯉魚妖只解釋到魔的誕生,就不再說了。
在鴻俊解釋完後,李景瓏才皺眉道:“也許這就是狄公所提及的,神州的劫數吧。”
鴻俊端詳李景瓏發愁的表,笑著說:“你總是不高興。”
“我高興不起來。”李景瓏疲憊道,與鴻俊對視時,心裏又舒服了些,釋然地笑了笑,說:“不過每當與你說說話,心就會變得好很多。”
“還沒喝藥呢。”鴻俊提起燒開的水,注那銅碗中,把煎藥化開,又問,“他們讓你賠錢嗎?我還有些……”
鴻俊正要起去拿他的珍珠,李景瓏答道:“不夠賠的,算了,我再慢慢地想辦法,最麻煩的是,整個朝廷都不待見我,不過這也是理之中。”
“找你們的皇帝呢?”鴻俊說道,“宮殿是他的,朝他道個歉,他答應就行了吧?我下山前才把曜金宮給燒了……”
李景瓏:“……”
鴻俊又是一言驚醒夢中人,無論發生何事,最終點頭的仍然是李隆基。普天之下,只要他說一句話,比什麼都管用。
李景瓏眉頭深鎖,只要天子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並信任自己,員們又能奈何?可要怎麼說服天子,讓他相信這前因後果呢?但至這是個辦法,趕在下月初五之前的話……
“我再想想。”李景瓏答道,“這案還沒結,皇宮裏有妖,嗯……”
他約約,有了模糊的廓,鴻俊把藥碗朝他遞了遞,李景瓏便示意他先喝,自己則開始想解決的辦法。鴻俊喝了一半,李景瓏便接過,喝了下去。
“藥好像放得……有點兒過頭……了。”鴻俊一喝完就暈乎乎地說。
李景瓏剛喝完藥,見鴻俊兩眼失神要倒,忙上去扶,突然腦子一陣眩暈,險些站立不穩。
“你……鴻俊……”
李景瓏一陣天旋地轉,忙坐了下來,鴻俊失去支撐,朝李景瓏上一靠,已經睡著了。
“這什麼藥,等……”李景瓏全無力,靠著榻,一手不住抓要撐起,那手卻了下來,然後他徹底失去了意識。
翌日清晨。
照進房,阿泰經過李景瓏房,忽見李景瓏癱睡在榻邊,兩略分,鴻俊則趴在李景瓏上,兩人都是一襯襯,睡得正舒服。
阿泰:“……”
“裘永思!”阿泰忙朝天井裏招手,裘永思八卦嗅覺極其靈敏,快步跑了過來,兩人一看房景象,都像鯉魚妖一樣張著。
“莫日來看?”
“看什麼看,有什麼好看,快把門給人長史關起來。”
“昨晚上你聽見了麼?鴻俊連聲喊他名字呢!‘長史!長史!李景瓏!景瓏!’是我聽錯了?”
“對對對!聽見了聽見了!原來如此!可是他們不是在鴻俊房裏嗎?聲音是從右邊傳來的啊!”
聲音漸遠去,李景瓏卻先醒了,神志剛清醒過來,低頭見鴻俊趴在自己上,一時心跳驀然快了起來,忙手拍拍他,小聲道:“鴻俊?快醒醒!”
鴻俊睡得甚死,昨夜顧著說話,那碗定神安眠湯煎過了頭,份量又下多了不,喝完近乎不省人事。
李景瓏想把他抱回房去,但大夥兒想必都已起床,別的人也就算了,萬一被那鯉魚妖見到,只恐怕要大驚小怪,大呼小一番,李景瓏最惹不起的就是它,只得把鴻俊抱起來,放到自己榻上,給他蓋上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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