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公、洪亮、馬榮三人來到后衙偏廳,沈三的暫厝在這裡。
洪亮掏出管鑰將門打開,便有一霉腥寒氣沖面而來。廳只放著一方長桌,算作床。蓋著一片大蘆席,桌邊腳下放著一個竹籃,竹籃覆以油氈。
狄公道:「我先看看那顆人頭。」
馬榮彎腰將竹籃提到長桌邊,輕輕掀開油氈。
人頭合面朝下。馬榮屏息拎著一片粘滿跡的耳朵用力一撥,將五臉面翻轉朝上。
狄公默默地端詳這顆斷頭。沈三黝黑的臉面腫脹得水毿毿、圓鼓鼓,左頰右額各有一傷疤。兩顆烏珠碎裂,粘滿了污,還濺出一二於眼眶外。厚厚的吻歪咧變形,一口參差不齊的大黃牙趵在外,似是在笑。脖的皮撕扯得模糊糜爛,鬍鬚上干凝著一顆顆豆大的滴。
狄公皺眉道:「這沈三一眼便知不是善類,惡人相磨,致有今日。馬榮,再將那席片掀去。」
馬榮將竹籃放到桌邊,重新遮上油氈。又輕輕將覆蓋的蘆席揭去。
赤。——形勻稱,皮細膩,肩背渾圓,肱湊。
馬榮又道:「一副好段!論氣力勝阿牛有餘。老爺,你看他頸上有條青紫痕,不用分說,必是繩索勒死無疑。——阿牛先勒死他,再用神斧砍下他頭來。」
狄公點了點頭,一面用手心平在口,然後彎了彎死的膝肘。
「方校尉判斷不錯,果是午夜被害。」狄公自言道,一面將尚未僵的手臂輕輕放下,用手掰開死者握的右拳。——掌心平細,又細看了十指。狄公不由皺起了眉頭,心裡怵然過一寒氣。——撇下手掌,又細細查看了死者的雙腳。
「洪亮,牆角那個跡沾滿的包袱想來是死者的吧,快提來與我攤開。」
狄公從包袱里出一條長去雙上一比,不失聲道:「這頭顱和不是一個人的!」
洪亮、馬榮吃一大驚,著狄公憤忿的神,呆若木。
狄公看了洪亮、馬榮一眼,解釋道:「被殺的不止一個沈三,而有兩個人。這裡是沈三的頭、另一個人的子。兇手有意將兩個死人的首調換了,藏匿起沈三的子和另一顆人頭!」
洪參軍驚魂甫定,忙問:「老爺這剖斷從何說起?」
狄公道:「那頭顱固然是沈三的,方校尉認得出,仵作也不疑心。然而那細皮白,態勻健,手心腳掌一無臍胝。這個比沈三的顯然要高出一截,那原不是穿在上的。兇手果有手段,竟瞞過了我們的仵作。看來這案迷離樸朔,遠非一般潑皮無賴鬥毆所致。」
洪亮如大夢初醒:「老爺,我們該如何辦?」
「我們切不可驚惶聲張,也權作不知,只認定是沈三一人被害。封厝這,暗中查訪。」
「那麼,如何去找沈三的子與另一顆人頭呢?」馬榮困。
狄公淡淡一笑:「這正是我要苦苦思索的。然而更要的是弄清兇手作案的機,他為何要調換兩死的首。——我們此刻還得去問問阿牛。」
大牢與后衙偏廳只隔了一堵圍牆,正是順路。阿牛已套了鐵鎖鏈,坐在牢里唉聲嘆氣。
卒打開牢門,狄公進去牢里,洪亮、馬榮在牢門外守候。
「老爺,小人實是冤枉。小人與沈三廝混多年,雖時常爭吵,但心脾氣還是相投的,哪裡會手殺他?那柄大斧小人也未曾見過。」
狄公揀了一個石凳坐了,和悅問道:「本堂這裡來正是到案蹊蹺,還有幾句話要問你。——殺沈三的果真不是你,那麼又會是誰?再說,你裳上的跡又是哪裡來的?」
阿牛看了看上襤褸的衫,果是濺了幾跡。
「老爺高高在上,小人委實不曉得上如何會有這跡,記得在酒店裡時尚未見著。——沈三為人刁賴,自然有人恨他,但恨他也不至於會用斧頭剁下他頭來。又有誰會下如此毒手?」
阿牛搔了搔頭皮,烏珠骨碌碌轉,忽的愣定不了。
「老爺,莫非……莫非沈三他遭遇上了……」阿牛的眼睛間出異常恐怖的。
「沈三他遇上誰了?」狄公急問。
「老爺,那紫寺里有一個幽魂,時常出沒。每當明月三五之夜,必然出來遊盪,披頭散髮,穿一雪白的長。聽說平昔便躲在禪房西端牆的墳頭裡,那裡原是一片花園子,因被這幽魂佔了,誰都不敢挨近一步,人都說那幽魂最要掐斷人頭,吸盡人。——適才大堂上小人一時懵懂,忘了這事。此刻想起,又逢老爺來問,想來必是那幽魂作的祟,不然又如何果真掐斷了沈三的頭。」
狄公忿然站起:「休得胡扯枝葉,矇混本。我再問你,沈三近來可與哪個吵過架?不是喝了酒胡鬧,而是真緣了什麼讎隙,譬如錢財子……」
「老爺倒提示了小人,沈三上個月正與他兄弟沈五大鬧了一場。那沈五真是個欺心滅聖的歪貨,他仗著幾個臭錢竟將沈三相好的頭奪了去。沈三咒誓要殺他兄弟,沈五嚇得帶了那頭躲到且末鎮上,再也不敢面。沈三也只得自認晦氣,怨那婆娘薄,哪裡還真有本事趕去且末鎮上追殺。」
狄公又問:「沈三的相識中可有一個軀偉,細皮白的漢子。」
阿牛眉頭攢,想了半晌,遂答道:「小人有一回確見他與一個干魁偉的漢子在一小聲陪話,那漢子倒正是白皮的,又不留鬍鬚,像是個經紀人,穿一領藍葛袍,戴一頂黑弁帽,模樣楚楚。」
「你倘若見到此人,可還認得?」
「老爺,這個便難說了。記得他們當時站在紫寺的殿角后說話,小人走過時只瞥了一眼。後來小人問過沈三,沈三叱小人休管許多閑事。」
狄公道:「阿牛,你記得的愈多,愈能早日開釋。今日趕搜索肚腸,明日大堂上再認真回活。」
阿牛磕頭如搗蒜:「小人有知道的,不敢遮半點,只求老爺詳超豁,饒過一命。」
狄公走出牢門,對洪亮、馬榮道:「阿牛果是被人做下圈套拿來頂缸的,這案子明日還須細審。」
三人過了圍牆,狄公笑道:「今日是喜慶日子,府邸壽宴已開,我得趕去與眷們奉陪幾杯。午後洪亮與我一同去紫寺現場勘察,馬榮則去市廛各與各路流民廝認廝認,仔細打問那曲柄神斧的機關。遇有廟祝、野僧、巫覡的尤要纏住不放,務必問出些委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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