隊伍走得並不快,天空的越來越暗,雲層越來越低,很快,瀝瀝地下起了雨。前面並沒有傳令下來休息,冒雨繼續前行。
雨並沒有持續多久,傍晚時分,天際模糊可見夕橘紅的餘暉,隊伍在一旅館前停下。王孫牟下令就地紮營,寺人衿過來攙我下車,和觪他們一起走進旅館。幾名館人急急迎了出來,行禮問安,領我們進到堂中,安排歇宿。
除了我以外,所有人都是漉漉的。士卒隨人徒步而行,無遮無擋,自然淋得跟落湯一樣;兵車和役車上沒有車蓋,上面的乘者同樣澆了一的水;觪和舅舅以及其它的卿士大夫,雖然有個車蓋,卻擋不住風雨,也不能倖免。唯獨我的車除了車蓋還有車帷,所以我仍然好端端的。
館人將我領到一間房,照吩咐送來熱水。我打發寺人衿去把服換掉,自己跳進桶里洗澡。沐浴后,我回到堂上,眾人早已更完畢,正在座上閑談。我向他們行禮,坐到觪旁一起用膳。
晚上和觪聊天,他問我第一次來周,覺得開不開心。我說當然開心,因為遇到了燮。觪笑著說,就知道我會這麼答,他這次來也很開心,因為他認識了子熙。
子熙?我問:「子熙是何人?」
觪奇怪地看我,說:「姮不知道?便是卿士輿,字子熙。」
「哦,」我點點頭:「不想他一十六年,竟已有字。」
觪笑道:「他已冠禮,怎會無字。」
看樣子,他們已經到以字相稱了?我笑著問觪:「那卿士輿也稱阿兄彀父了?」
他得意地說:「自然如此。」
真是難得,除了父親和母親,我還沒聽過有人過觪的字,大家從來都只他太子。
按周人的習俗,男子冠而字,子笄而字。像舅舅,名牟,字伯懋父;燮名韋,字燮父;姬輿字子熙。周公東征后,推行周人的宗法制度,丁禮取字的方式也被各國接納,觪的字就是彀父。加個「父」或「子」,是表示已有年人的權力和義務,同樣的,子的字後面也會加個「母」或「」字。我將來及笄取字,大概全稱就「季姒某母」或「季姒某」了。聽起來怪怪的,但必須習慣,因為嫁了人以後,這就是我的正式稱呼。
我還是不明白,為什麼觪可以和姬輿為好朋友,便好奇地問他。
觪看著我說:「子熙其人雖年氣盛,卻是品純良之人,忠直事王,誠懇待友,姮或不解,多與之接,便可察覺。」
我苦笑,這不是我想不想和他接的問題。今天我的表現算友好了吧?可他一副冷麵神的尊容,令人接近不得,想對他改變印象真的很難啊。
第二天一早,天還蒙蒙亮,我就被寺人衿醒,說該出發了。
我抱著抱枕,在搖搖晃晃的車裡打瞌睡,心想舅舅真不愧是個帶兵的,居然這麼早就趕路,觪從不會這樣。
不知過了多久,聽到前面約傳來隆隆的流水聲,越來越近,又走了一段路,車子漸漸停了下來。我挑開車簾,那水聲突然大起來,在耳邊低低地轟鳴。往外去,頓時驚呆。
驚濤拍岸,濁浪滔天,一條大河橫亙眼前。黃水怒吼,洶湧澎湃,撞出一個個巨大的漩渦,翻起細細的白浪,奔騰東去。薄霧輕攏,水天相接,看不到對岸,那寬廣的河面似乎無邊無際。
看這氣勢,只能有一個答案。觪走過來,我問他:「這是黃河?」
觪失笑:「黃河?姮笑其水濁乎?」
我這才想起,黃河在這個時代只是「河」,「黃」字是後來才加上去的。我走近前去,舉目瞭。不嘆,後世那條疲憊淤堵的黃河與眼前的黃河相比,簡直不可同日而語。現在的它,桀驁不馴猶如猛,周煥發著強大的力量,似乎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束縛,令人敬畏。看著它,會到它深不可測,說不出的神,就連我也懷疑這其中必定有傳說中河伯的存在。
岸上靠著十幾艘大船,一些兵卒忙忙碌碌地往上面搬運品,而其餘的則在軍吏的指揮下,有序地上船。
我發現他們之中,有許多人的樣子很奇怪。周人一般都是將頭髮束在頭頂,不削髮。而他們則不然,有的在頭頂束髮,打一辮子垂下;有的在腦側編一長辨,在頭上盤一圈;有的頭頂短髮絞齊上沖,戴一額箍,腦後長發垂肩;有的削髮至頸,頭頂另編一髻,上簪子……髮式多樣,不一而足。我問觪:「那些士卒是何人?為何打扮如此怪異?」
觪看看他們,對我說:「是殷人。」
我然大悟。王孫牟所率的殷八師基本上是由商朝民組的,這次回周告廟,帶領的是其中一小部分,全都有軍功在。商朝滅國四十載,商人雖然已經歸順,但看來不人仍然繼續遵照祖先的生活方式。
商朝,另一個神話和傳說中的時代,它的後人就在我的眼前。
我興地打量著他們,從髮式到神態,再到語言,像在參觀文展覽。觪費解地看我,拉著心不在焉的我登船。
船緩緩地開了,船夫們高聲呼喝,喊著號子,張地應付水。船上很顛簸,但我在出來旅行的這些天早已練就了一副鐵胃,仍然神百倍地纏著觪帶我去船邊看黃河。觪拿我沒辦法,帶我站到船舷不遠,雙手穩著我,讓我看。
河水湍急,猙獰地翻滾,看得人心跳加速,很刺激。正欣賞間,船一偏頭,上了一個旋渦。船劇烈地搖晃起來,我和觪站立不穩,向船舷倒去。
我甚至來不及害怕,眼見著就要撞上船舷翻下去!
「當心!」一個影猛地將我和觪撲到,穩穩地按在甲板上。
過了一會,船駛過激流,船漸穩,那人才起來。
觪和我狼狽地起,整整冠,向那人道謝。
「多謝壯士相救!」觪施禮道。
「區區小事,太子無需多禮。」那人回禮,聲音渾厚。
我朝他看去,竟是一個商人。他很年輕,方正的臉,濃的劍眉,雙目炯炯,一大的辮子從頭頂垂下,高大結實,曬得黑黑的。他裝束不是一般的士卒,而是個有地位的將。腰上吊著一塊玉飾,我仔細看,竟是只栩栩如生的玄鳥!
商人自詡多子族,王族子姓。相傳商人先祖契為玄鳥所生,遂世代以玄鳥為圖騰,王室的標誌便是一隻玄鳥。
觪對他說:「未知壯士名姓……」
那人說:「在下殷人子鵠。」
觪揖禮道:「原來是商王後人,杞觪有禮。」
子鵠淡笑:「鵠不敢當。」說著,向我們施禮,回離去。
觪看著他的背影,嘆道:「此人頗有商湯之風,不想商人亡國數十載,竟也生出如此人才!」
我對觪笑道:「這有何希罕,大夏亡國數百年,如今不也出了阿兄?照阿兄所言,商湯滅夏,此人豈非我等死敵?」
觪用手我的臉:「稚子胡言,為兄明明在贊他,姮不可胡謅歪曲。」
這招我從小就怕,忙求饒道:「阿兄放手,姮不敢了。」
接下來的幾天里,道路寬敞平坦,走過雍、凡、共等國,隊伍終於到達了衛。
不貴族國人前來迎接國君返國,把前方的大路得滿滿的,見到王孫牟,很興,紛紛上前向他拜禮。王孫牟停車禮,隊伍在眾人的簇擁下穿過衛野,開往朝歌。
周公平定武庚、管叔、蔡叔之后,將殷都舊地以及殷民七族分給了文王之子康叔,封衛國,以紂王帝辛的別邑朝歌為都。並作《康誥》、《梓誥》、《酒誥》與康叔,囑其兼用商周之政治國。
自立國以來,衛就是屏衛周王畿的重要封國。王時,康叔擔任周王室的司寇,執掌刑罰,后又統領殷八師駐守,統軍大權一直傳到兒子衛伯王孫牟手上。
衛國的領土遠比杞國要寬廣,一路上,我遠遠地看到不鄉村,卻一直沒看到城池的影子。又在館中休息一宿后,第二天,才終於看到了朝歌。
這個名字拜《封神演義》所賜,我並不陌生,它過去的主人商王紂和妲己的名字更是如雷貫耳。觪曾告訴我,當年的酒池林和鹿臺等宮苑早就和紂王一道葬火海,現在的朝歌是衛國定都后重建的。不過,從那原商留下的高高的城牆和深深的護城河上,卻依稀能看得出朝歌當年的風。它雖然沒有周大,卻也比我所見過的其他封國的城池都要雄偉堅固。
朝歌像一名飽經風霜的老者,曾經的輝煌榮耀和悲劇式的命運不曾牽它的任何一表,澹然注視著我們的到來。我向隊伍中的商人士兵,回到這裡,他們有的默然無聲,有的談笑如故,不知其中的心又當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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