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續下了數天的暴雨終於漸漸止歇,天空蒼白,彷彿被雨水洗盡了,而落雁谷兩邊山坡上茂的松樹林則黑森森的,恰形鮮明的對比。寒意像蜘蛛網,一層一層往人上粘,沒有一初夏的覺。連天空飛過的烏都顯得瑟,無打采,懶得哀。
馘國景康皇帝覺得自己就像這些飢的烏,被趕到這邊又趕到那邊。然而烏還有其巢,他,一個堂堂的龍子孫已經無家可歸了。
這一年,是楚元酆二十二年,樾慶瀾元年。本來也是馘景康五年。可是,一個月前,樾軍攻破了馘都郢城。景康帝自己雖然在親軍的保護下逃,但是一路被樾軍追擊來此,狼狽萬狀的他知道,他的國家已經名存實亡。
楚是馘之盟國。平寇大將軍耿近仁聞訊率領三萬軍隊前來營救支援。不過景康帝知道,那不過是找了個聽的名頭來分一杯羹罷了。倘楚軍真能收復馘地,最多也不過讓他做楚國的「兒皇帝」。
這總比作亡國之君好?他自我安著,踏進楚軍中軍大帳。
和他的憂愁全然相反,大帳中的氣氛比新春佳節還歡騰熱鬧。只見耿近仁和手下的副將、游擊以及幕僚們圍座半個圈兒正飲酒,而帳當中原本放沙盤行軍圖的桌子上一個臉塗得煞白的小丑正拿腔拿調地表演。
「樾國的勇士們,」他尖著嗓子,「這片土地已經被我們征服,因此就是我們大樾國的領土。不管楚國的鼠輩打著什麼旗號想揀個現的便宜,我們都要讓他們好好些教訓……」
「呸!你是個什麼東西?」耿近仁笑罵。
「我?」小丑誇張地一,「在那些狂妄的楚人的眼裡,我是個初出茅廬的無名小卒,在你們——我的部下們看來,我是個靠帶關係的親貴子弟。你們大概想,你們在前線衝鋒陷陣流流汗,我卻在後方騎在馬上觀,準備隨時逃跑?」
「難道不是麼?」耿近仁大笑。
小丑一手,把腰裡纏著的一張黃紙條撕了下來,揮了揮,道:「這是賜的腰帶,如今取下。」又稽地將兩腳踢了踢:「這是我的馬刺,我將它們丟在你們的腳下。」說這句時,也不知踢到了桌上的什麼東西,「嗖」地直朝看客們飛了過去。一個原本在打瞌睡文模樣的人被打中了,一驚而醒。眾人聽他「啊呀」了一聲,循聲去,才發現他睡覺時不留神,把臉枕在了墨跡未乾的文書上,現在滿臉都是字。眾人不哈哈大笑。而那小丑則慌忙道歉:「程……程大人,小的不是故意的。」
「別管他!」耿近仁命令,「把你的戲演完。」
小丑無法,只好接著剛才的演下去:「我告訴你們,我會站在這裡,和你們一起戰鬥。今日一起流的,就是兄弟……也許我們中有些人註定會埋骨異鄉,化為腐朽;但是我們中大部分人一定會凱旋歸國,而今日的戰鬥,就會為我們年老之時向子孫後代炫耀的事跡,並且還會為我們百年後榮耀的墓志銘。樾國的史書上一定明明白白地記下今天的一切……」
演到這裡,耿近仁等已經前仰後合,有的把一口酒噴了出來,有的則被嗆著了,直咳嗽。耿近仁自己伏案狂笑:「玉旒雲——這個將軍玉旒雲是不是?還沒長齊呢,就來跟本將軍對決。不省省力氣給自己挖墳墓,倒來發表一通演說?把打仗當唱戲麼?」
「回將軍的話,」一個勁裝漢子說道,「小人到樾軍營地刺探時,是親耳聽到這篇狗屁演說的。當時天還沒大亮,看不太分明,不過這個玉旒雲將軍長得像個小娘們似的。聽說姐姐是當今樾國皇后,所以年紀輕輕就做了前一等侍衛。為了將來仕途著想,才外放出來領軍。看來是部下都不怎麼服氣,所以想說些煽的話。」
「哼!」耿近仁輕蔑地,「說幾句話就能把那一萬老弱病殘變三萬兵了麼?慢慢!說完了老子再去收拾他們!」
「耿將軍。」景康帝畢竟是被玉旒雲一路追擊來到這裡的,對這個對手還有些了解,「這位玉將軍雖然年紀輕,又是才領軍不久,不過,聽說已經參加過好些戰役了。之前樾軍滅亡鐋國的梁城之戰,就是這位玉將軍用個『退兵牧馬』的幌子,把鐋國老將騙進了樾軍的包圍圈。後來和鄭軍在冀水一戰,又是這位玉將軍下令士兵五渡冀水,每次一萬人去,五千人回來,如此悄悄地把兩萬多兵士悄悄埋伏在鄭國大將軍曹猛的後,最終一舉殲滅鄭軍主力,又將曹猛斬殺於陣前。鄭國皇帝不得不向樾國求和,把半壁江山都割讓了……」
「那些只是雕蟲小技。」耿近仁不耐煩地打斷,「再說,梁城之戰的領軍大將是樾國的趙臨川,冀水之戰的主將是呂異——玉旒雲?聽都沒聽說過。就算真的有點小聰明,那也要看對敵的什麼人——」發覺自己這話有暗罵馘**隊不堪一擊的意思,趕又加上一句:「樾國將領草包居多。其中最厲害的是那平北大將軍岑廣,十五年前率軍一直打到我們楚京涼城城下。但是結果呢?嘿,他看到一個書生在城上摟著幾個□在歌舞作樂,就疑心城中伏有重兵,不敢輕易進攻。其實那會兒涼城裡最多不過有幾個刑部獄卒罷了。這書生讓他們一到夜裡就打開城門向外放箭,搞得岑廣以為我軍襲,更加如履薄冰,後來乾脆就撤軍了——你看,這就是樾國的開國元勛三朝老將平北大將軍岑廣!越老越沒膽,何足為懼?」
景康帝不說話。
楚軍的探子道:「陛下真的不用擔心。您看——我軍三萬,兵糧足。而樾軍呢?他們本來只一萬人,一路從郢城追擊陛下而來,現在有傷的,有病的,不知還有幾個可以戰鬥。最近又連降暴雨,他們的糧道被切斷,大概已經有好幾天沒有吃上一頓飽飯了。怎麼是我軍的對手呢?」
耿近仁道:「不錯。你剛才不是還說,樾軍現在只有步兵和弓箭手作戰嗎?樾國的蠻夷們一向自詡黑甲鐵騎無敵天下,現在居然連騎兵都沒有了——估計馬匹不是病死了就是被吃了。和這樣的部隊對決,我看半個時辰就可以將他們殺得片甲不留。」
「留下那個玉旒雲。」旁邊有人笑道,「既然是皇親國戚,說不定可以拿來和樾國皇帝講講條件呢!」
眾人正戰前貶損敵人的樂趣。卻忽然聽到邊上一個聲音嘟嘟囔囔地道:「滿地都是爛泥,走都沒法走,要騎兵有什麼用呢?到時候還了人家的活靶子。」
聲音雖然不大,又是自言自語,但耿近仁還是聽到了,「啪」地在案上一拍,連酒壺都震倒了:「程亦風!你在念什麼經?」
景康帝隨著眾人一起過去,原來說話的正是方才那個打瞌睡的文。他臉上的字跡都還未去,細細一辨認,哪裡是什麼軍中文書了,是一首邊塞詩的開頭,曰:「無端**驚落雁」。後面彷彿是在推敲對仗,所以列了「鳴梟」「飢烏」「啼猿」幾個詞做選擇——這邊大家熱火朝天地討論著和樾軍的決戰,他那裡又是寫詩,又是打瞌睡,又是說風涼話,難怪耿近仁會生氣了。
文程亦風大約自悔無狀,搖搖手:「沒說什麼……下在計算我軍糧草的消耗……」
「哼!」耿近仁冷笑一聲,走到他跟前,一把將那邊塞詩塗抓了過來,看看,道:「程探花,你是不是覺得給本將軍做一個小小的北伐糧道太委屈你了?」
程亦風垂頭不語。
耿近仁轉對景康帝道:「陛下,方才我跟你說當初樾軍打到我涼城城外,被一個書生擺空城計嚇跑了。那個書生不是別人,就是這位程亦風程大人。他當年才一十七歲,新科剛中探花,風流無人能及。涼城花街柳巷裡所有的□都認識他。」
原來是他!景康帝好奇地打量程亦風:他看來頹廢迂腐,一窮酸味,垂著雙眼,好像總是睡不醒似的。很難讓人找尋一「風流年」的痕跡。更加無法想像他是怎樣面對樾軍臨危不,擺出空城計救下祖國的。更加讓景康帝不解的是:如果程亦風憑空城計解了涼城之圍,那就應該是楚國的大英雄,如今怎會這般不堪地在耿近仁軍中做一個小小的糧道?
耿近仁接下來的話解答了他的疑問:「其實呢,程探花的所謂空城計,只不過是把岑廣嚇得不敢攻城而已。當時我國破虜將軍司馬非調集兵馬,只等岑廣攻進涼城麻痹大意時,他就來個『黃雀在後』。岑廣接到司馬將軍領兵正接近自己的消息,怕被前後夾擊,這才從涼城撤退。而且,他故意繞路,避開了司馬將軍的兵隊,不僅使司馬將軍撲了個空,還轉趁著他離開原駐地,佔領了我國重鎮平崖。後來,司馬將軍不得不調轉頭來,花了好大功夫收復平崖——所以,程大英雄自以為得意的空城計,擾了司馬將軍的計劃,本就是『越權禍國』!」他頓了頓,看向程亦風道:「程大人,你為了這件事被貶出京做了好幾年縣令,如今還不吸取教訓麼?書生就應該做書生的事,行軍打仗你懂個屁!」
程亦風的微微抖,景康帝猜測,他的臉必定一陣紅一陣白。讀書人都有些傲氣,況且,雖然在大局上來說,他的確是攪了人家的計劃,但是兵臨城下之時,他還能做什麼別的嗎?為什麼,當樾軍打到了涼城,那裡會沒有一個守衛的軍士?沒有一個掌控大局的朝臣,就剩這一個科舉新中,恐怕連都還沒來得及封的書生?景康帝既好奇,又有些為程亦風不平。「程大人剛才也不過是隨便說說。」他來解圍,「耿將軍不必發這麼大脾氣。」
耿近仁雖然沒把這亡國皇帝放在眼裡,但還是要給他幾分面子:「他如果是隨便說本將軍,那自然無所謂。不過說擾軍心的話,那就應該軍法置了——既然陛下為他求,那就算了。」
景康帝道:「朕方才聽到樾軍那邊號角響起,大概已經集結列陣。不知將軍打算怎樣對付他們?」
「那簡單。」耿近仁走到沙盤邊,「他們既然沒有騎兵,那麼主要的打擊力量就是弓箭手了。我軍只要以騎兵衝上去將弓箭手纏住,然後讓輕步兵支援騎兵在敵陣中打開缺口,當裂產生時,重步兵一擁而上,以人數將對方倒——樾軍決沒有反抗的餘地。」
並不是什麼絕妙好計。不過,力量上有倒的優勢,怎麼打都是能贏的。景康帝道:「將軍,朕有一不之請。朕想率領侍衛親軍參加戰鬥,親自向樾寇討還債,不知將軍能否全?」
「哦?」耿近仁了下,揣度這逃命皇帝的企圖。不過,管那麼多呢?刀劍無眼,如果景康帝在軍中死了,那楚國便可以名正言順地吞下馘國這塊,再以此為據地,進軍樾國,好好一雪楚樾之爭中楚國多年失利的恥辱。「駕親征,最能鼓舞士氣啊!」他笑道,「歡迎之至。陛下就跟本將軍一起率領右翼騎兵衝鋒!」
景康帝點了點頭。
正在這個時候,外頭有士兵跑了進來:「稟報將軍,樾軍已經朝我方推進。」
「哈!送死來了!」耿近仁大笑著,招呼部下暫時放下酒菜,待回頭慶功再飲。「等我們凱旋迴來時,這些菜還是熱的呢!」他拿起頭盔,整整戰袍,又對坐在那裡發獃的程亦風道:「程大人,是你大顯手的時候了。可以開始起草捷報了。到我得勝歸來時,正好派人送回京城去——你文採風流,一定要寫得花團錦簇啊!哈哈哈哈!」一串狂笑,他率領部下出了軍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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