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晨的第一抹微給土黃的山坡灑上一層青灰的涼意,將士們的玄鎧甲蒙起了淺淺白霧。霍不疑從假寐中醒來,見徹夜抱劍守候自己的侍衛面疲,便讓他也去歇息會兒。
昨夜,他們力疾馳了兩個多時辰,終于在天亮前趕到王延姬所說之地。田朔要截殺次日經過的太子一行,他們就埋伏在田朔可能設伏之的上風口。安頓好一切后,甚至還能休息半個時辰,以逸待勞的等待田朔。
霍不疑甫一走,發覺自己肩頭沾一片,抬頭看見頭頂潤的樹葉時微微一笑,他想起五年前的初春那晚,當時離他的婚期不足一月。
孩坐在栽滿紅菱花的窗邊筆疾書,立意在出宮備嫁前寫完功課,已經累了好幾晚了;他站在不遠的花樹后,靜靜著自己心的孩,任憑沾著水的花瓣落在肩頭——那也是他決意手的一夜。
他知道,自己一旦開始布置,就再也回不了頭了。
宮燈憧憧,宮廊深深,他在影斑駁的暗夜中緩緩走著,庭院中花香濃郁,時不時傳來小宮婢的嬉笑聲。恍惚間,他仿佛回到了年。那時,他闔家滿。
長兄俊秀英武,白袍銀槍,不但是一員屢經戰的年將軍,還是滿城小娘的夢中郎君;次兄力大無窮,最抱著自己拋接玩耍;三兄才剛十歲,卻已能雙臂開弓,例無虛發。長姐溫賢淑,已備好了致的嫁,次姐機靈笑,還有威嚴的父親,慈的母親……
然后,他們都沒了。
只剩下他一個。日復一日啃噬著刻骨的仇恨,在絕與孤寂中等待復仇。
后來他慢慢打聽到親人們的死狀。
長兄力戰而亡,被一斧砍去了頭顱,次兄被信任之人暗刃腹,三兄萬箭穿心;母親和兩位阿姊為了不凌|辱,自盡而亡。
當時他滿心想著,該了結了,從他六歲開始的噩夢,該了結了。正是在這樣濃烈的恨意下,他才決意不顧鋌而走險。
如今想來,當時的自己像是著了夢魘,滿心都是孤注一擲的瘋狂。可是,難道父母兄姊會愿意他拿自己去換凌氏兄弟的狗命麼?他們不配。
父親以前是怎麼教導他的,人行正道,鬼祟才走邪路;任憑烈火焚,也不能失卻本心,摒棄明——再大的恨意都不值得以自己為代價。
那個孩曾說過,他很重要。
“主公,斥候來報,他們離此不到五里了。”張擅上前抱拳稟報。
霍不疑反問:“派去截住太子殿下的人有消息了麼?”
張擅說還沒有。
霍不疑折了下眉心,然后淡然道:“把大伙都醒,聽號令行事,不許妄。”
張擅領命而去。
從馬背上拿下心的兵,如凰展翼般的鎏金戰戟在晨下絢爛無比,霍不疑輕輕上面泛的銘紋。神兵有靈,飲多了敵寇之,自會兇氣四溢,他記得自己第一回上陣殺敵還是養父駕親征時。
——當時,皇帝張的看著自己親手養長大的清瘦年領命出陣,掩飾不住的滿臉憂心,帳中眾臣還以為前方軍不妙。
五年前,當皇帝知道他的所作所為,滿臉痛苦之。當時他心中冷麻木,直到流放在外時,才想到養父心中的苦痛怕不比商輕。
皇帝在自己上花的心比哪個皇子都多,如何排兵布陣,如何敵轂,如何步騎配合作戰,都是手把手教的……難道就是為了讓他給凌老狗陪葬麼。
張擅安排一切后回來,看見霍不疑看著兵沉默不言,十分善解人意的上前進言:“主公是在憂心小君麼?您放心,有阿飛跟著呢,決、不、會、有事的~!”
霍不疑瞥了他一眼,戲道:“這是自然,你不是吩咐阿飛,‘一看形不對,哪怕把人打暈了也要帶逃出來麼’。”自己這位心腹看似老實木訥,實則花花肚腸不。
張擅訕訕的:“原來主公都知道了。”
霍不疑抬頭向日出的方向,微笑道:“你放心,我等今日之戰必能大獲全勝。等回去,府里就該籌備喜事了。”
孩總說自己生來倒霉,其實自己又何嘗不是,小小年紀就家破人亡。不過,他此時有一種直覺——他倆的厄運到此為止了。
以后,他們會否極泰來,一生平順,相守到老。
初升的日頭爬至山頂,溫暖的金清輝落在青年將軍上,他銳利的目,高大的影,淡然的神,給了后面將士莫大的信心。
尤其是其中的五百兵,都是久經戰之士,在霍不疑麾下不知戰勝過多強敵,俱是堅信,此戰也不過是給年老跟兒孫們吹牛時添上一筆談資罷了。
晨曦同樣照到下方道路上,作為伏擊的一方,田朔竟然此時才帶著軍隊姍姍趕到;看著下方吃飽喝足尚且睡眼惺忪的隊伍,上坡的伏軍均出不屑的笑意。
懷有同樣憂慮的還有下方隊伍中的一名紫面大漢,他臉上還有一片燒灼的疤痕。作為跟隨公孫憲親臨戰陣的老將,他憂心忡忡道:“公子,我等此時才來,也不知前方形如何。唉,我等實在應該昨夜就趕來的。”
田朔騎著高頭大馬,得意洋洋:“你怕什麼,細作不是來報過麼。照那狗太子的腳程,今日中午才能到此。我們現在趕到,有幾個時辰布置陷阱,不是剛好麼?!”
紫面大漢無奈。
他對公孫憲忠心耿耿,當田朔說要為父報仇時他本是滿心同意,但后來據王延姬的計策一步步鬧到這般田地,他卻生出一不安。
引史新叛的那筆巨大財寶是公孫憲窮盡一生積攢的,原是為了保證子一生食無憂;煽徐州各郡的豪族激烈反抗度田令的暗樁,組織近千人馬的兵械糧草,都是他苦心孤詣多年安排下的——進可保田朔將家族發展壯大,于豪族世家中獲得一席之地,退可保他逃之夭夭,在滇南土司或塞外單于獲得有力庇護。
公孫憲一生險歹毒,害人無數,但對田朔母子卻是一片真心實意。
然而,當田朔為了完截殺太子的布置,寧肯放過殺害老主人的兇手之子袁慎時,紫面大漢察覺小主人對慘死的老父并不如何牽掛。
但是,他還是得遵循老主人的吩咐,盡力護住田朔。
紫面大漢向后行走松散的隊伍,愈發憂愁——
他見過銳行軍時的樣子,如今他們看似人多勢眾,但其中一千人是臨時組織起來,不過草草訓練了數月。之前在林中包圍袁氏部曲,寡眾懸殊的形下依舊打的手忙腳,最后還得老主人親自訓練的五百死士出馬,才打垮了袁家,其投降。
相比戰力,更讓他擔憂的是軍心。
雖說眼前這幫亡命之徒在財帛與前程的許諾下愿意死戰,但其實不人都心里有數,如今天下大勢已,在中原腹地行此大不韙之舉,恰似在汪洋大海中堆薪點火,便是偶然覓得良機,最終也難氣候。
待會兒與太子一行激戰起來,若是輕易取勝就罷了,但若是久戰不勝,需要以命相搏呢?到了最后關頭,別說這一千人,就是那五百死士,真正愿意給田朔當盾的,也不知能有多,畢竟人走茶涼啊。
正當紫面大漢心中烏云布,前面忽然有人大喊——“那是何!”
他連忙抬頭去看,只見上方山坡閃爍著冰冷的寒,然后漫天的銀線飛一般的飄了過來。他心頭一,厲聲大:“是箭雨!前面有埋伏,快伏倒!”
然而已經晚了,箭簇藉著順風迅速落下,田朔的人馬雖有迅速舉起盾牌抵擋的,但也有相當的數量在猝不及防下被中。瞬時間,哀嚎怒罵充斥周圍。
紫面大漢咬牙,螳螂捕蟬,黃雀在后,他知道己方已經落陷阱,立刻讓心腹放出信鴿,示意埋伏在郭村的暗線趕放火,同時指揮隊伍力抵抗。
三過后,幾千只利箭完,田朔的人馬雖然死傷過三,但剩下的部屬也松了口氣,當他們打算反沖山坡時,頭頂上忽然出現幾十枚高高拋出的黑圓石,起先他們還不明所以,然而隨即炸開的裂沖擊力與火焰立刻將適才的哀嚎擴大了十倍不止。
田朔驚慌失措,連馬都勒不住:“這,這是怎麼了?……我們該怎麼辦!”
紫面大漢沉聲道:“公子不必驚慌,我看對面人數遠于我,待屬下整頓陣型,反擊回去就是了!”說著,他一面讓心腹喝令陣型,一面讓幾十名最死心塌地的死士護著田朔。
讓哭爹喊娘的部屬鎮定下來,紫面大漢開始號令反沖,忽覺左右兩面的山坡傳來隆隆踏蹄聲。抬眼看去,只見山坡上沖下兩隊兇猛的重裝起兵。騎兵加上馬匹的重量,加上疾馳過來的沖擊力,讓人到大地都在震。
不等眾人反應過來,全副武裝的黑甲騎兵有如重錘砸的腹部,沖散了紫面大漢剛排布起來的陣型。騎兵中一名玄甲將軍長勁力,揮舞著一把燦爛若金的巨大兵,周遭無人能抵其一己之力,宛如天神降世。
烈烈朔風中,只見此人長眉烏發,驍勇英俊,正是霍不疑。
一力破千巧,在這種絕對的恐怖力量面前,便是擅長用繩勾刺殺的死士也難有還手之力。然后,山坡上又沖下許多步卒加戰團,三五陣的圍住田朔人馬。
其實只是驅退敵軍并不難,麻煩的是這群亡命之徒散則匪,極可能貽害鄉里,殘殺百姓;霍不疑有心全殲,只得不停的來回包抄,不斷堵住他們逃散之路。
人一旦沒了退路,反而兇悍起來,于是兩邊陷了死戰。
這時,不遠的村莊冒起沖天火,烈焰騰起滾滾黑煙,仿佛將天際都熏了墨池,田朔見勢大喜,讓紫面大漢趕護著他先逃。
霍不疑看見遠的沖天大火,心中大恨,果然最擔憂之事還是發生了!一時間,素來果決善斷的他,也忍不住踟躇——是繼續圍剿田朔,還是先去救火呢。
正當他猶豫不決,山坡后忽然沖來另一支隊伍,人數約莫兩三百,正是程宮東拼西湊起來的鄉勇。不過這些鄉勇不曾經過正規訓練,輕率加戰團反而容易壞事。
弄虛作假是神的看家本領,宮索下令將樹枝栓在馬尾后,在四周揚起層層塵土,遠遠看去,倒似有幾千人馬。
果然,見此形,原先負隅抵抗的反賊們心慌意,打的頭昏腦漲之際,他們也無法分辨真偽,隨著此起彼伏的驚呼——‘不好,他們的援軍來了’,‘快逃啊,我們完了’,紫面大漢再有威信,也無法喝令他們組織陣型抵抗了。
此后,便是單方面的殲滅與投降了。
霍不疑在馬背上左劈右刺,忽見一群銳的死士護著田朔往外沖殺,他眸一沉,當機立斷,策馬奔到他們跟前。
田朔怒吼:“霍不疑,你我無冤無仇,你不趕著去救村民,非要致我于死地不?!”他還不知道商也在那里,不然估計能喊的更賣力。
霍不疑面沉如水,冷冷道:“告訴你幾件事——李氏屋堡下面的地宮塌了,王延姬死了,田氏屋堡正在被府徹底清查,還有……”他每說一句,田朔的臉就慘白一分。
最后,他朝那名彪悍無比的紫面大漢譏誚一笑,“你的老主公,不是袁沛殺的。”
紫面大漢的瞳孔瞬間收,殺氣幾破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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