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更的鑼聲漫過晃的燭火,一隻骨節分明的手到旁側,護了護半滅的燈,顧荇之轉關上了半掩的軒窗。
室亮了起來,矮幾上一個梅子青鬲式爐裏燃著淡淡的鵝梨帳中香,白煙嫋嫋,續而不斷,在他的眉眼氤氳出濯濯水,像宣紙上迤邐的一筆。
“唔!”某人隻顧得燈下縹緲看郎君,筆下的那一豎,收尾又不知道飄到哪裏去了。
花揚愁得抓頭髮,若不是礙於窈窈的份,怕是早就掀翻了書桌,再一把火燒了這些筆和紙。
“沒關係,再來。”
側響起一聲耳語,不帶任何嘲弄的意味和旖旎,隻是單純的下達指令。
小白臉……
花揚暗暗拽了手中的筆,腹誹著要不是他端著一副月下謫仙的模樣,在自己麵前晃啊晃啊的,也不至於一個字寫了小百遍都還不能讓他滿意。
可話又說回來,一開始花揚騙顧荇之教寫字的時候,料想的場景也不是現在這個樣子。
默默歎口氣,左手扶了扶頭上頂著的那本足有三指厚的《顧氏家訓》。
“腰背直、兩腳踏穩,”側的人說著話,用手裏那隻大號狼毫筆拍了拍的背。
花揚咬牙,深呼吸直了背,向著案臺走進了兩步,那隻筆又擋在了的麵前。
“離案兩寸,”說完在肩頭落下兩記輕擊,複又道:“兩肩自然平。”
然後那隻執筆的手在的視野裏點了點,換下寫壞的紙,聲道了句,“繼續。”
“……”花揚很生氣。花揚很迷。
花揚記得上一次,刺殺那個喜附庸風雅的揚州首府之時,也提出過同樣的要求。對方明明是將攬在懷裏,手把手地教導,可以說是親力親為。
可為什麽到了顧小白臉這裏,卻變了這樣的景?
想不明白,但又約覺得再由他這麽主導下去,自己的跟手怕是要廢了。於是將計就計,子一歪,整個人便弱不風地往顧荇之的方向靠去。
頭上的書掉了,花揚撞上預料之中的那個人,卻到一陣預料之外的堅。
饒是隔著兩層不薄的料,也能察覺到背上的膛並不是想象中的,暗暗地藏著壯。帶著彈和力度,還約有著獨屬於男的凜冽線條。
花揚怔忡了一瞬。從的角度,隻能看見那人清晰的下頜線和結。之前不覺得,現在離近了看,才驚覺他並不是隻有娘娘腔的和,而是在那一層溫潤之中暗藏著鋒芒與力量。
許是天生的屬於刺客的直覺,花揚竟然覺得自己並沒有見過眼前這個人,至是沒有看過的。
他上總是有很多矛盾的地方,例如平和之下暗藏的執拗、例如退婚之後孑然一的選擇、還例如,他書室後麵,那個不上香、不供經的小佛堂……
心思百轉千回,後的人卻渾然不覺。他隻眼疾手快地接過倏然掉落的書,另一隻手準確地扶住了。
“太累的話明日再練,不必勉強自己。”他溫聲寬,作勢要放開花揚,卻被趁勢揪住了袖子。
小姑娘安然不,眼角泛紅,一雙澄亮的眸子迷蒙地看向他,片刻後將自己握著筆的手遞給了他,委屈又倔強地比劃到:
你說了要教我。
顧荇之一怔,那隻拿著《顧氏家訓》的手,就這麽僵在了半空。
花揚見他不,不依不饒,往委屈中再添了幾分失,那對潤的睫便無聲地在他眼前了。
室霎時靜到落針可聞。
良久,花揚才聽到那人一聲極輕極輕的歎息,像是無可奈何的妥協。接著那隻溫暖幹燥的大掌終於覆上了的手,溫潤的聲音在鬢邊響起,彌漫著淺淺的氣。
顧荇之把著一隻手,溫聲道:“由臂到腕,由腕到指,方圓兼用,向背,意在筆前。”
說話間那隻手已是遊雲驚龍、行雲流水。
花揚著實還愣了一愣。因為發現,雖然兩人現下是以這樣曖昧又親近的姿勢靠在一起,卻覺不到後之人任何的旖旎遐想。
把著的那隻手平穩有力,說話的聲音從容淡定,淺淺的心跳過料傳來,也是分毫不的節奏,仿佛方才和現在,都不曾擾過他的一心智。
花揚都要給他這死活不上道的子氣笑了。
比起上位者對人的貪得無厭,勾引顧荇之竟然這麽費力,說不定還要用強,這確實是之前沒有想到的。
好吧……
既然如此,不介意再進一步,畢竟太容易被征服的東西,也著實無法挑起的興趣。
思及此,花揚踮起腳,發心蹭過顧荇之下頜之時,倏爾仰頭,無聲地在他耳邊喚了句:
長淵哥哥……
那聲音極輕極淺,僅是若有似無的鼻息。可那陣熱的風還是隨著那個“淵”字漫了過來,輕輕拍在頸側,像個撲撲的刷子。
握著的那隻手停下,無聲地抖了抖。
輕風霧,虛飄飄地沒有力氣。
顧荇之覺得意識恍惚了一瞬,眼前那盞燭臺的暗下去,變周遭一片朦朧的景。
滿室飄搖的燭火下,一雙人玉腕出現在眼前。那雙手微微蜷著,纖如削蔥的手指曲起,出潔如珠貝的指甲。
往下,是一條錚冷的鐵鏈,森森泛著冷,反襯得那兩隻腕子愈發的潔白如玉。
顧荇之怔忡,隻覺側有什麽東西輕輕搭上了他的腰,然後夾,把他向前拉近了一寸。
這種覺竟然帶著幾分悉,意迷、繾綣旖旎……
原本沉沉無邊的黑夜明起來,化作一幀幀鮮活的畫麵,鮮活到顧荇之覺得這些場景絕不是來自想象,而應該是……
記憶。
下是一綿的——的夾著他的腰,他桎梏著的,將抵在冰冷的鐵欄上。
鐵相擊的聲音傳來,雜而沒有章法。一浪一浪,像排山倒海的念衝刷。
子難耐的嚶嚀和熱的氣息鋪灑在臉側,心跳倏地不控製起來。
“顧長淵……”蹙眉輕哼,一聲聲喚他的字。
“長淵……”
“吱喲——”
耳邊驟起一聲刺耳的掛,花揚往前一跌,兩人麵前的桌案霎時被推出一段不短的距離。
顧荇之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一驚,低頭一看才發現剛剛那一推,他打翻了桌上的硯臺,墨灑落,寫的字全毀了不說,還濺了一。
意識回籠,他才發現邊的人嚇得不輕,一雙漉漉的眼睛正無措地看他。
“對不起,”顧荇之疲憊地揮了揮手,抱歉道:“想是近日太累了,有些恍惚,嚇著你了……”
話音未落,目便落到了小姑娘拽著的另一手上,似乎抓著個什麽東西。
“怎麽了?”顧荇之不解,“可是弄髒你什麽重要東西了?”
半晌,花揚點點頭,隨即又趕快搖了搖頭。顧荇之疑地看向手裏的東西,從那些墨跡依稀中辨認出:
那竟然是覃昭死前拽著的錦囊。
而此時花揚也回過神,抓著那個已經被墨沾染得看不出本的錦囊,低頭便推門跑了。
空落的書室,愈來愈暗的燭火。
顧荇之獨自站了一會兒,回憶起方才腦中浮現的那一幕,不懊惱地扶住了書案。
夢裏的地方他去過無數次,自然知道那裏是刑部的死牢。在死牢裏與一個犯人做出那樣的事……
顧荇之握拳捶了捶額頭。別說是真的付諸實踐,哪怕是想一想,他都覺得不可思議。
荒唐。
實在是太荒唐了。
*
翌日,秦澍一上職便風風火火地趕去了中書省。
他到的時候,正看見威肅然的顧侍郎板著個臉,姿態閑雅地往桌案下塞了一遝東西。
要知道一般人拜見朝中三品中書侍郎,心裏總要存著幾分敬畏。別說是隨手塞東西了,就算是塞進去一個人,是也沒人敢過問的。
可秦侍郎明察秋毫,與顧荇之又是識,總覺著他這一反常態的小作不尋常,於是瞇了瞇眼,行過去故作嚴肅地道:“殿前司那個隊正方才已經代了。”
說話間一隻手飛快地探向桌底。
“啪!”
耳邊響起雙掌相擊的脆聲,秦澍隻覺腕上一,自己的腕子被顧荇之準確無誤地扣住了。不僅如此,那玉雕般的食指還穩穩地摁住了他的脈門。
房間忽然發出殺豬般的聲。
“你這手腳的病怎麽就是改不了?”顧荇之甩開秦澍的手,語氣平淡地挪了挪被撞歪的桌案。
秦澍捂著險些斷掉的手蹲在地上,盯著顧荇之憤恨道:“顧和尚你老實代,是不是上職時間魚了?”
顧荇之拿起桌案一旁的公文看起來,不理他。
“你不會是……”秦澍猛然坐直了子,一臉頓悟道:“終於開竅了,然後看春宮吧?”
翻頁的手頓了頓,顧荇之沒有接他的話,而是語氣溫和地問,“看來秦侍郎今日很閑啊,竄門兒都竄到中書省來了。”
“……”秦澍一怔,回味出這話之中暗藏的威脅意味來,趕忙換上秉公嚴肅的神,起往旁側的太師椅上一坐,道:“當然不是,下自然是有要事。”
顧荇之依然是翻書,不搭理他。
坐在下麵的秦侍郎冷汗涔涔,知道顧荇之就是這麽個小氣的子。可大一級死人,更何況他還兼了個彈劾百的史。
於是識時務的秦侍郎清清嗓,正道:“殿前司隊正方才與我代了,陳相被殺的前一晚,有人給了他一筆錢,讓他拖住當夜的巡邏侍衛。對方給他看了當夜的排班表,說隻需要讓那個侍衛遲到一盞茶的時間,私人恩怨而已,想給他個教訓。”
翻書的手一頓,一雙深邃的星目從書頁背後出來,驟然一,“那排班表找到了麽?”
“怪就怪在這裏。”秦澍敲了敲茶案,“我剛才就去殿前司查了那一晚的執勤表,時間並沒有變。”
“那就是說……”
“那就是說,如果隊正的話是真的,誰能夠在不知不覺中替換了班表,並且保證不按時上職的人不被發現的呢?”
“殿前司虞侯?”顧荇之問。
秦澍點頭,眼含笑意道:“而且,這個虞侯在陳相出事後不久據說是醉酒落河,溺死了。”
顧荇之聞言隻愣了片刻,將目落回到手裏的公文,悠然翻了一頁道:“帶幾個人去把他的墓掘開,死要見。”
秦澍撇撇,吊兒郎當地道:“不勞顧侍郎費心,挖墓開棺這事兒,我在刑部幹得多了。”
“那人呢?”
秦澍嘖了一聲,好似在埋冤顧荇之也不誇他兩句,片刻才悠悠道:“如你我所料。”
“空棺。”
——————
顧和尚:荒唐……真是太荒唐了……
花:……
驚!是什麽讓端方雅正、溫潤如玉的顧大人在監獄裏對犯人遍施“酷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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