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您瞧,我的棉花都是一等品,倉庫里只剩五百擔,就按一兩八的價格賣了!……什麼,還要收傭金?……”
碼頭收貨的買辦倒是眉開眼笑,低價簽了訂單,不忘安那華商,給點個煙。
“唉,國際市場瞬息萬變,我們也是聽命行事。您下次記得早幾天來。”
林玉嬋冷眼掃過那幾個常駐碼頭的明星買辦。鄭觀應的風格倒是和別人不一樣,每次都是莫得,冷著臉收貨給錢,仿佛機人。
對于他祥升號里囤著的大量棉花到底如何手,仿佛毫不關心。
忽然,鄭觀應眼皮一抬,目堪堪和林玉嬋對上。
林玉嬋預計又會挨一記輕蔑的冷笑。但鄭觀應今日似乎無心和作對,甚至對微微笑了一笑。
能等到大佬心好的時刻不容易。林玉嬋趕的跑過去,在那“每磅一便士”的牌子底下強歡笑,跟鄭大佬套話。
“鄭先生,您覺得這價格……”
鄭觀應沒接的話。手中筆一敲,往桌子角上指了指。
林玉嬋低頭一看,幾袋包得好好的話梅嘉應子。
這啥意思?
鄭觀應抓起一包話梅,丟進手里。
林玉嬋嚇得渾一哆嗦。大佬突然轉,兆頭十分不妙。總覺得他下一句就得是“天涼了,讓博雅破產吧!”
“鄭先生,我……”
“還你的。”鄭觀應語氣溫和,平平淡淡地看一眼,“林姑娘,一句奉勸,上海棉商,一盤散沙,花公所,白費功夫。”
林玉嬋怔了半天,默默點點頭。
鄭觀應商界人脈廣闊。籌辦花公所,他第一時間就聽到了消息;如今花公所夭折,不知有多人把這事當笑話對他講呢。
也驟然明白了,為什麼鄭觀應今日的態度突然友好起來。
因為吃癟了!被人耍了!
被一個瞎眼多年,看似第二天就死的老頭給涮了!
于是,在鄭觀應眼中,大概從“有點煩的強勢商人”降格“被人欺負的可憐小姑娘”,威脅力驟減,這才蒙他賜予了同之話梅。
這麼一想,滿心不是滋味。
但誰讓技不如人呢?躺平任嘲吧。
于是收下話梅,大大方方道謝:“蒙你提點。我會慢慢學習的。”
一群急于拋售的棉商涌大門。借機退出。
………………
“林老板。”
忽然有人。
碼頭上人多,一聲“林老板”好幾個回頭的。
林玉嬋一時沒覺得是在自己。
聽到第二聲“林老板”,才意識到自己今日穿男衫,于是遲疑轉。
一個陌生的碼頭伙計朝眼,“林老板,從群眾中來。”
林玉嬋角揚起,回:“到群眾中去。”
然后快步跟上。
天地會洪順堂——也就是兩廣分舵,這兩年大刀闊斧,改革改得媽都不認。就比如認親切口,因為大舵主懶得背那些藏頭尾的長篇打油詩,通通簡化到七個字以下,老咸宜,背一遍就會。
當然,暗號太簡單也有弊端。譬如“恭喜發財”、“各路平安”這類爛大街的話,經常會被無干路人發,不能用。
好在有個善于捕捉時代流的小參謀白羽扇,隨口設計了幾套暗語,又新鮮又時髦,蘇大舵主十分欣賞,也沒給版權費,直接拿來用。
而且這些語句看似簡單,卻不在大清子民的日常認知之。猛地聽人隨口一說,就像聽一句“古德寧”,很難立刻反應過來。
因此也很安全。就算當著巡邏兵的面接頭,也不會引起懷疑。
天地會碼頭工人領了幾步路,手一指。一艘義興貨船剛好靠岸。
船頭掛標牌,紅漆寫著“滬-寧”,表明這是一艘上海到寧波長途貨運船。
蘇敏站船頭,眼一掃,掃到人群中那個窈窕小長衫,眼中不自覺地綻出笑意。
他也沒放踏板,外套一抖,直接跳上岸,大步走來。
林玉嬋驚喜朝他一笑,待他走近,急著問:“去寧波了?那里……”
“最近一個月都沒出上海,”蘇敏輕輕瞪一眼,語氣帶著委屈,“只是搭個便船,省幾步路。順路看看你。”
“哦”一聲,赧然低頭。
人家特意來看,上來就問市場行。捫心自問,真夠渣的。
的臉上閃愧,淡紅的抿起來,隨即乖巧一抬首。大庭廣眾之下不敢顯得太親熱,清清甜甜的朝他一笑,細聲說:“謝謝。”
蘇敏那點若有若無的不滿一下子飛走,眼角一彎,出個小紙袋,放進手里。
“讓船工帶的。”
一扎慈城印花糕,包得致,紙袋上印著位于寧波的店鋪名。是碼頭上常見的平價特產小吃。
“哇,真漂亮。”
林玉嬋高高興興地道謝。自己手頭沒什麼可回禮的,拆了鄭觀應剛送的話梅,讓他抓一顆。
蘇敏朝后的貨船一努,船工力夫正往下大包大包的卸貨。
布包奇大,卻是輕貨。人扛在肩上像是螞蟻搬飯粒。里面明顯是棉花。
“寧波客商,聽說上海價高,非要來。”蘇敏眼嘲諷之意,低聲道,“船工勸不住。我告訴他們,下次不要勸。這錢不掙白不掙。”
義興貨船上,那寧波客商穿著油亮馬褂,躊躇滿志地下踏板,張著鼓泡眼,尋找買辦小屋,打算大干一場。
林玉嬋拆開慈城印花糕,掰一小塊放進里,心里為那客商提前點蠟。
碼頭熙熙攘攘,有人聽到這邊在聊寧波,有意無意側耳。
蘇敏:“我的船工還記得寧波碼頭的棉花收購價……”
林玉嬋趕打手勢制止,朝角落里使個眼,意思是悄悄說。
信息就是金錢。棉商之間不文的規矩,個人自掃門前雪,但凡有什麼商機,自己得捂了,可不能隨便讓別人知道。
蘇敏卻不是棉商。他完全無視行規,帶笑看一眼,反而清清嗓子。
“……是昨天的價格,每磅一便士一花星,按當時匯率,相當于每擔二兩二錢銀呢。”
他音量不大,但極有磁,穿力強。寥寥幾個字說完,周圍已經湊了好幾個別有用心的聽眾。
由于信息不通暢,上海寧波兩地棉花市場供需不平衡,導致價格不同;洋商買辦信息靈通,明知有價差,卻不公之于眾;而華商都是小本生意,各自為戰,知曉價差的人之又。
直到蘇敏“二兩二錢”四個字說出來,那些人瞬間面震驚之。
有人小聲問:“這位老板,你……你看準了?”
蘇敏故意小翻個白眼,不滿道:“在下識數,謝謝。”
隨后有人罵了一聲“娘希匹”,道:“老子認栽,回寧波!都回寧波賣!——哎,那邊不是有貨船!”
又自己的小廝:“阿福,快去定貨船!就那艘剛剛卸貨的!義興船運!快,跑步去!”
不出一分鐘,“寧波港棉價回升至二兩二錢”的消息橫掃碼頭。
憤怒的客商開始打包收拾東西。
“去寧波!都去寧波賣!現在天早,今晚收盤前就能到!”
人流涌向岸邊。
五六艘掛著銅錢旗的空船,已經悄悄港,守株待兔。
船頭木牌寫明路線,全都是往返上海寧波的。
客商蜂擁而上,搶著把自己的貨搬上去。
“去寧波!去寧波!”
人流中只有一個逆行者。方才那乘義興貨船、遠道而來的寧波客商,撥開一個個肩膀,好容易到開盤價下頭,看了一眼,頹然坐在地上。
林玉嬋慢慢抬頭,神復雜。
蘇敏帶著些微壞笑,從手里拿過剩下的半塊印花糕,從容咬了一口。
“阿妹,”他欠,低聲耳語,“船費八折哦,要不要考慮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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