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老板, 良心呢？”

碼頭上一下顯得空了許多。林玉嬋坐在個倒扣的報廢木船上，吃著印花糕，冷冷地瞥了一眼邊的大商, 發出靈魂拷問。

完全能想象, 這些跟風的客商一到寧波, 大批拋售貨，定然會引發又一降價。

先去的人還好, 后到的, 怕是只能重演上海港的悲劇，上車不, 聞一地尾氣。

蘇敏完全沒有負罪, 坦然笑道：“這錢我不掙，也有別人掙。況且, 不是有人沒走麼？”

的確, 他臨時調義興的幾艘貨船, 運力有限；客商們也有去找其他船行的。但略估算，只走了不到三分之一。剩下的一多半, 包括林玉嬋, 都是稍微有點腦子的, 知道此時去寧波港, 多半又是個鏡花水月一場空，費力不討好。

良言難勸該死的鬼。碼頭上也有清醒的好心商販, 連聲呼吁“大家不要走”, 說洋商的船泊在碼頭也要花錢，咱們等不得, 他們也等不得，價格遲早會上來。

但人是從眾的。都知棉花暴利, 這些聚集碼頭的商販中，不乏剛剛下海、或是半路改行的新手，完全沒有市場概念，只知追逐價格，本不懂供需博弈。

反倒懟那好心勸人留下的：“你們虧本虧本，莫耽誤大伙賺錢！你們口口聲聲不讓人走，莫不是洋行買辦的托？”

碼頭上吵了幾句，眾客商各走各路。

寶順洋行見習買辦鄭觀應，已經吃夠了今日的低價棉花，正收攤走人，兜里出復方甘草片，往里丟了一片。

走沒幾步，忽然聞到些許甜味，轉頭一看，出些微驚訝的神。

林玉嬋心里一跳。

但人家已經認出來了，于是也大大方方朝他揮揮手，晃晃手里印花糕，意思是要嗎？

鄭觀應看看，又看看邊蘇敏，忽然又看到他剛送出去的話梅，已經拆開袋子，讓借花獻佛，請了別人。

鄭觀應角浮出淡淡的冷笑，微微拱手，快步離開。

蘇敏低聲咬牙：“阿妹。”

他剛送的吃食，轉頭送別人？

林玉嬋看看他臉，把“其實話梅是鄭觀應送的”這句話默默吃了回去。

“良心買辦哦。”林玉嬋故作天真地一笑，學蘇敏口氣，“我要珍惜。”

蘇敏做出一臉兇相，“你先珍惜我。”

林玉嬋見無人注意，飛快給他塞了塊糕，堵住他。

“你有沒有覺得……”慢慢說，“鄭觀應方才看你的眼神，好似有仇。”

蘇敏笑道：“怎麼會。我跟他總共沒見過幾面，應酬席上說過幾句話而已。”

雖如此說，但以他的敏銳，其實也覺出鄭觀應眼神里那敵意。

總不會是姓鄭的也看上他的小姑娘了吧？

林玉嬋坐他邊，正輕輕撣掉手上的糕點屑。有一塊綠豆大的點心渣粘在手心，輕輕掉。

他瞥一眼那一雙白生生的手，很有信心地想，如果真是那樣，那病病弱弱的悶葫蘆也爭不過他。

“我有個猜測，不一定對。”林玉嬋目炯炯，看著黃浦江里一艘艘快船，慢慢道，“中國商人喜歡藏私，就算有人知道寧波港的最新收購價格，也不會傻兮兮的公之于眾，肯定會自己去吃獨食。這就給買辦們在上海低價收貨的機會。”

蘇敏“嗯”一聲，等繼續說。

“而你方才為了攬生意，直接破了寧波港的價格，惹得大批客商離開。對買辦而言，上海港的供給收，明天他們就收不到這麼低價的貨了。他可不是要恨你麼？——不過你是做船運的，跟他隔行，他又不能把你怎樣，只好多瞪兩眼啦。”

蘇敏笑出一聲，反駁：“可你說過，他自己囤著棉花，也在等漲價。”

“因為他所等待的漲價，是洋行洋商掌控下的漲價；而你今日帶來的漲價，不在洋人的預料之。你讓他到被了。”

果然，林玉嬋正說著，就看到那個白圍巾洋行通事拉著臉走出來，胳膊下面夾了一卷紙，破天荒地修改了當日的開盤價。

“每磅一便士一花星。”

蘇敏微微詫異，看了一眼，眼中帶贊許之。

林玉嬋朝他得意眨眼。

寧波港的價格已經不是。這邊上海港再價，誰還肯做韭菜。

只能意思意思，也漲點價，安一下于發邊緣的棉商。

也讓那些急急忙忙搭船去寧波的猴急商人后悔死去。

白圍巾通事跳下板凳，碼頭上發出一片歡呼。

眾棉商蜂擁而至，熱圍著買辦。

“一便士一花星是吧？這個價錢我們賣！全賣！”

買辦卻不肯輕易認輸，拿腔調，冷笑道：“今日臨時改價，我們也得加班。不好意思，傭金得提五。”

眾棉商微微失，但轉念一想，就算多傭金，這價格也是意外之喜，比早上強多了。

“好，我們賣！你們莫秤，中國人別坑中國人！”

買辦們重新回到收購點，開始簽訂單。

蘇敏冷眼看完這場鬧劇，個懶腰站起來。

“阿妹？”

他朝排著隊的收購點努努，意思是你也去麼？

林玉嬋也站起，微笑道：“走吧。價格不漲回每擔三兩，我是不會賣的。”

出乎意料，第二日林玉嬋去碼頭一看，猶如挨了當頭一棒。

價格又落回去了……

棉商們唉聲嘆氣。

不氣餒。蘇敏畢竟不是神仙，不可能一句話左右市場。

他只不過是將那緩慢波的市場趨勢，稍微攪出點漣漪而已。

看門老大爺的票也是一天一天慢慢跌的。棉花價格同樣不可能陡升陡降。林玉嬋告訴自己，要有耐心。

只不過月底核賬本，心里哇涼。

博雅公司囤著的大批棉花，倉儲、維護都要花錢。原本計劃，原棉加工好就出手，沒留出太多存儲本。

孤兒院孩子的第一次薪水已經發了出去。按年男工付薪，每人每月三兩銀子，一共一百七十人，這一項就是五百多兩銀子的支出。

林玉嬋去孤兒院拜訪的時候，德肋撒嬤嬤穿著新做的修，容煥發地向道謝，說大孩子們如今又讀上了書，靈的已經會寫英文字母了。

空地里一排軋花機，孩子們用稚的胳膊用力轉，一邊跟著志愿者教師唱英文歌、念三字經。等到工歇，孩子們拋下機，像火箭一樣沖到食堂，鍋里的伙食已經升級換代，添了許末和碎黃豆。

“還有，儂瞧瞧，你的小弗倫斯，”德肋撒嬤嬤自豪地指著那個滿地跑的小炸彈，“還有其他齡的娃娃，如今每禮拜有一個蛋吃！夫人，你真是功德無量額！”

林翡倫照例不準抱。但小孩子心智漸開，逐漸懂事，也知道誰對好。跑到遠遠的角落，躲在椅子后面，以為自己，然后朝林玉嬋看。

林玉嬋覺得滿腔溫馨，朝林翡倫拋個飛吻。

就沖這些前途無量的小孩子，也得堅持下去。

于是夸下海口：“累您安排，孩子們下個月照舊工作，薪水我照付。我會派保羅來核算監督。”

還沒到山窮水盡。茶葉生產線如今穩定產出利潤，全拿來填補棉花的花銷。

林玉嬋知道，如果沒有這些救命的茶葉，自己恐怕要像大多數棉商那樣，為免死，咬牙低價拋售了。

不過視察徐匯茶號的時候，副經理趙懷生把請到后堂會議室。

掌柜和幾個資深師傅都在。

林玉嬋習慣看看簾子后面。看到一個若若現的小腦袋。

悄悄朝順娘揮揮手。

“林姑娘，”趙懷生還記得為著棉花生意，焦頭爛額哭鼻子的模樣，因此今天也不好意思贅言，簡單地說，“海關茶葉采購競標開始了。我打聽了一下，咱們是去年的供應商，博雅制茶很海關雇員歡迎，這是咱們的優勢；但廣州那個德行，炒茶有獨門方，在外國人那里口碑更佳，是咱們強勁的競爭對手。”

林玉嬋“嗯”一聲，看向掌柜。

掌柜跟斗智斗勇時日已久，馬上明白的意思，擺手：“德行雖然委托小人進行一些加工步驟，但他們是客戶，客戶……就是上帝，小的必須為他們嚴格保，這是行規……抱歉，您是大東也不行，小的絕對不能把他們的方供出來，不然小的往后在業界沒法做人。”

掌柜雖然為人狡獪，但基本的職業素養過關，說著說著，脖子一，滿臉悲壯之，那意思明顯是：大不了你把我開了！

他邊的眾師傅也跟著點頭，附和：“況且小的們雖然幫德行炒茶，但都只管一兩個流程，到關鍵步驟上，那個王掌柜會親自盯著，或者換他們的師傅來，不讓我們手。”

林玉嬋點點頭，笑道：“我又沒管你們要方。”

還有底線，眼下還沒到人方的地步。

況且德行之所以做大，方是只是因素之一，資歷名氣更重要。就算來方，不來德這個牌子的商譽。

趙懷生忽然小聲道：“向這樣的大額競標，通常都有些暗箱作的余地。林姑娘，如果你能批一千……哦不，幾百兩銀子就夠，掌柜可以拿來活一下……”

林玉嬋輕微皺眉，隨后含笑看向掌柜。

掌柜繃著臉，說：“姑娘別這麼看小人啊。海關是衙門，衙門哪有不收賄的。這都是慣常作，你是東，小的不會坑你！”

林玉嬋淡淡道：“不是跟你們說過嗎？海關規范嚴格，嚴令不許索賄。你們對付中國衙門那一套，不能照搬。”

況且就算海關真的腐敗，也不能批這錢。幾百兩銀子呢，足夠再給孤兒們發一個月工資。何必白白送人。

想了想，拍板：“咱們就堂堂正正，公平競爭即可。這段時間的茶葉質量要額外把關，寧可嚴格一些，不能有紕。”

眾人點頭答應。

只有掌柜撓著的腦門，小聲嘟囔：“質量再高，高不過德，有啥用……”

林玉嬋：“……”

真想把他給開了。

掌柜似乎到了的怨念，立刻變臉，賠笑：“忠言逆耳啊，東家。”

林玉嬋半閉了眼，冷漠地一笑。

確實是忠言逆耳。

林玉嬋作為茶商，畢竟是后起之秀。最初的茶葉知識啟蒙，都是從德行一點一滴師來的。

如今徒弟和師父同臺競爭，其實自己心里也沒底。

忽然，門簾輕搖，有人在后面：“林阿姐，林阿姐。”

掌柜回頭斥：“小囡回去！聽個新鮮好啦，什麼？”

林玉嬋頭不抬，朗聲道：“講。”

會議室寂靜了一會兒。

掌柜尷尬咳嗽一聲：“講講講，別磨蹭。”

誰讓這商號歸別人了呢。炒茶的事還能跟爭一下，小囡的事……算了。

順娘遲疑片刻，聲音有點怯怯的。

“林阿姐，那個德行的茶葉加工過程，我沒見過；但我看了他們炒出來的茶葉，所謂方，也就是溫度冷熱、鍋子大小、風力強弱、火候高低之類的組合。我覺得……我覺得……”

林玉嬋聽到一半，心中一，

“小囡，出來說。”

順娘心中約自豪，鼓起勇氣，門簾后面出半個臉。

“……我覺得，要是給我足夠的茶葉，讓我試驗一段時間，我說不定……說不定能多猜出他們的訣容……”

林玉嬋心中一跳，捋一捋頭發掩蓋緒，看向掌柜。

“小囡這麼做，有違行規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