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一怔,隨后連連揮手:“不可能,不可能,沒這個本事!”
順娘有點著急:“比如,我覺得他們滾茶的時候,不是滾圓球,是滾扁扁的長條,這樣香氣更平均!”
掌柜訓斥的尾音還提在半空,忽然啞了。
他著自己后腦勺,難以置信地朝簾子后面看了一眼,臉上神復雜,有點像是驚喜,卻又有點難言的憤怒。
他邊,幾個老師傅也神態各異,低聲議論起來。
順娘自覺太過膽大,退回簾子后面,小聲道:“我、我就是隨便猜猜……”
林玉嬋:“你需要多茶葉做實驗?”
看掌柜的臉,小囡這一猜,多半是猜對了。
當初在制定博雅制茶的加工流程時,秉承的原則是“抓大放小”:德行的方是錦上添花、是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因此也沒費心去猜,覺得用尋常流程,只要每個步驟嚴格把控,就能產出A級茶葉。
現在看來,這個策略確實有效。就算沒有方,單靠扎扎實實的基本功,博雅制茶的口碑不也打下來了?
可今日,順娘突然說,也許能復制德行的方……
林玉嬋驀然心里。
想起許久以前,當蘇敏接近德行,流出方的意思,王全是如何如臨大敵、嚴防死守,不惜定了引君甕之計,用盡一切不流手段,阻止他得到那方的哪怕一個細節。
王全對方如此珍視,已經說明了方的價值。
看向趙懷生,征求意見:“先給撥一百兩銀子實驗經費,夠嗎?”
趙懷生無奈一笑:“棉花那里又不缺錢了?”
當著一群大老爺們的面,林玉嬋不好放開了仰天長嘆,只能意思意思,輕聲嘆口氣。
“再缺錢,從我的利潤里先墊。”
大不了明年底不拿分紅了。
創業嘛,就得有白干一場的覺悟。
想通,微微一笑:“就這麼定了。”
農歷九月底,博雅公司接連收到兩封越洋信件。分別是容閎從新加坡和錫蘭寄來的,時間相隔一周。
遠洋船班次本來就稀。這兩封相隔一周的信件,最終匯合在同一艘貨上,同時抵達上海港,肩并肩躺進小洋樓外面的信箱。
常保羅和趙懷生兩個博雅老員工,聽聞消息,迫不及待地圍過來一起拆信。
容閎在新加坡照例留影,背景是擁的牛車水華人社區。道旁的民居而低矮,橡膠樹椰子樹隨可見。拖著辮子的中國勞工扛著沉重的大包,臉上帶著和大清臣民一樣的麻木懵懂的表,愣愣地圍觀這個穿西裝的異鄉來客。
在錫蘭,容閎沒有照相,只是寫了信。信中說,整個南亞地區正在遭洪災,大批沃的土地全都沖毀,到都是食不果腹的流民和盜賊。在保鏢的建議下,他沒有下船,但是捐了一些財。
林玉嬋細細讀了信件的細節,沉思良久,又和兩位經理唏噓一陣。
在信件的末尾,容閎問候幾位老朋友,并且對新博雅的運轉況表示樂觀的憧憬。
“林姑娘帶領大家賺了多銀子了?”他用英文輕快地寫道,“想必沒人懷念本人做老板的時了吧,哈哈!”
林玉嬋盯著這句話,神復雜。
容閎肯定想不到,此時此刻,新立的博雅商貿有限公司,現金流已經接近彈盡糧絕。
倉庫里的棉花全部加工分揀完畢,堆得滿滿當當。上海港原棉價格依舊徘徊在每擔二兩左右。
就像共管博雅時那樣,林玉嬋再次上自己的私人積蓄,給這輛一意孤行的戰車再添一勺油。
也去祥升號倉庫外圍看過。墻上已經滿了煙火的標志,又額外雇了個伙計看守,再也不給外人接近的機會。也無法再試探,鄭觀應囤積的棉花到底出手沒有。
只能靠直覺。
整理書架,看著容閎寄來的幾份書信,默默給自己打氣。
市場不是賭博。它一定有規律可循。
常保羅舉著賬本,悄悄找到林玉嬋,白皙臉蛋脹紅,猶猶豫豫地說:“林姑娘,每擔二兩的價格賣掉,咱們起碼不虧本。”
林玉嬋看著他的眼睛,糾正:“是加上茶葉那邊支援的利潤,才不虧本。若單算棉花一樁生意,還是會虧一點。”
“可起碼不會虧得本無歸呀!”
林玉嬋苦笑。常保羅這樣的好好先生都開始著急。真快孤家寡人了。
再這樣下去,只能砸鍋賣鐵,連《北華捷報》也只能停掉了。省那一年十五兩銀子。
依依不舍地拿起新一期報紙,一邊胡瀏覽,一邊對常保羅道:“再堅持一個禮拜。如果那時依舊漲不過二兩,咱們分批拋售。不能死。好不好?”
話音未落,忽然,目定格在角落里一則啟事上。
英國領事館公告,說印度今年多地水災,請在華的英國僑民踴躍捐款,幫助民地盡快恢復重建,讓可憐的印度孩子多吃一口面包。
林玉嬋撇,心里說:貓哭耗子。
但隨即大一聲,從沙發上彈了三尺高。
康普頓小姐正在花園里跟閨聚會,長曳地,語笑嫣然,剛從周姨手中接過一盞茶。
驟然聽到一聲喊,淑們手一抖,茶翻了,嚇得花容失。
“Oh my God,怎麼回事……”
林玉嬋從洋樓里飛奔出來。
“不好意思,”氣吁吁地笑道,“不好意思,嚇到你們了,免費送茶點。周姨看店,這里給你!”
吩咐常保羅和周姨幾句話,然后不顧形象地狂奔,一溜煙跑出院子。
一張嶄新的《北華捷報》掉在地上。
康普頓小姐拾起來,左看右看,看到那則號召捐款啟事,邊緣被林玉嬋的指甲掐出印。
“至于嗎,”康普頓小姐皺眉,“這則啟事又不是我寫的……這次整份報紙里都沒有我的稿子……喂,娜!回來!你答應今天給我講新聞的!”
林玉嬋跳下馬車,拉起擺,直奔花街盡頭王家碼頭。
今日來不及換男衫,一青衫碧滾邊,在碼頭上一眾灰暗的貧民裳里很是矚目。
幾個碼頭工人立刻轉看,火辣辣的目在上。有人大聲出言調戲。
林玉嬋顧不得。練地拐幾道彎,到達棉貨易的空場。
上海左近郊區,頭一撥早的棉花已基本拋售完畢。來守價格的棉商日漸稀。收購點辦公室里,幾個買辦在煙打牌。
一艘洋行快艇靜悄悄靠岸,跳下來一個白圍巾。
白圍巾丟下手中墨香淋漓的《北華捷報》,爬上凳子,撕下當日開盤價,上一張新紙。
林玉嬋心中砰砰跳,一個字一個字,讀著那逐漸展開的價格。
——每磅兩便士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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