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不能“窺天”, 林玉嬋只能看到一條綴著金片的子邊,以及一雙鑲滿寶石的工繡鞋。幾雙男男的腳簇擁在后。
屏風后面,約可見一排黑朝靴。方才吵得不可開的“頑固派”和“洋務派”, 被慈禧強行休戰, 請到后頭, 兄友弟恭地喝茶。
慈禧喝著花茶,絮絮問幾句瑣事, 然后讓抬頭, 問:“這些東西,都是你打滬上帶來的?跟我說說, 這都怎麼用。”
林玉嬋終于看到了太后真容。看得出是心保養的人, 但頭頂周圍的大量黃金珠寶掩蓋了本人的氣質和。大約是怕生皺紋,笑的時候很矜持, 角只是小幅度的扯一扯, 讓人猜不出這笑容到底有幾分真心。
再看看慈禧手邊一堆東西, 都覺得十分眼。
每年有大量高端洋貨進貢到宮里,都是挑細選的奢侈品;而林玉嬋送給文祥的那些, 很多是市場上的平價商品, 只圖個新鮮, 宮里并沒有。宮里沒有的東西, 文祥本不敢用。太后一過問,他直接全都上了!
也真夠實誠。
林玉嬋只好再一一介紹一遍。
鏤空的屏風半明, 其實做不到完全隔離男, 只是做個“垂簾聽政”的樣子。林玉嬋清楚地看到,屏風后幾個白胡子老頭, 目集中在那些洋貨上,有的出明顯好奇之。
慈禧笑道:“文祥, 你搞洋務沒多久,倒結識了許多稀奇古怪的人兒——上次是洋秀才,這次是商人,下次可別給我帶個猴兒來!”
這句話是開玩笑。有宮輕聲嬉笑。
林玉嬋心想,好麼,看來赫德也被帶來“覽”過。還不是頭一個。
慈禧又對林玉嬋道:“那我問你,如今市場上還有什麼稀奇玩意兒,也讓我們開開眼界。”
林玉嬋:“……”
太后這第一道題就不好答。邊,安總管眼里出揶揄的笑容。
明知來北京本只想拜會文祥夫人,在上海采購的洋貨,一腦都送去了文祥府上,現在手頭哪還有存貨?
好在林玉嬋還有最后一手準備。微笑應了,從袖里拿出個致玻璃瓶。
“還真有。這是民專門留著孝敬太后的。”
法國原產薰草油,沒開封過,本來是給容閎留的。因著某些冥冥中的預,讓帶來北京箱底,心想若無變故,就原封不的帶回去。
但如今事急從權,就急征用一下吧。容閎肯定不在意。從來沒見過他護。
這東西眼下全大清獨一份。絕對拿得出手。
“祛斑白,祛皺,舒緩力,改善睡眠……可以用來蒸熏、按、敷面……是那位出洋購置機的容閎先生從法蘭西特意郵回來的……”
有的沒的功效都扯扯。看慣了現代廣告的的各種夸張宣傳,這些語手到擒來。順便吹一波容閎。
慈禧心大悅。最重視護養。宮里的各種古方都用遍了,那些玫瑰水蜂膏的味道也快聞吐了。將那神的西洋花的瓶子把玩半天,小心打開一條,嗅一嗅,驚喜萬分,閉眼陶醉一刻。
再睜眼時,看著林玉嬋,眼中帶著不加掩飾的欣賞之意。
隨口問:“洋人的東西,可靠麼?”
林玉嬋余瞥到屏風后面的“頑固派”和“洋務派”,自然知道該抱哪邊大。
“跟咱們中國人的古方子比,當然各有千秋。”斟酌字句,說,“不過這洋花有一點好,我聽說最近都改用機生產,最起碼干凈,絕不會被臟手攪來攪去的。”
不管是后世的嚴肅歷史還是地攤文學,都經常提到慈禧潔。果然,地攤誠不我欺。林玉嬋這話一出,慈禧角的笑意扯開,點點頭。
旁邊安總管也很賣力地捧哏:“太后您已經是天人之姿了,再拿歐羅的香一,哎唷,改日咱們宮里下人就得集找大夫瞧眼睛:別是看錯了吧?人間怎麼會有仙兒呢?”
“既然有這麼好的東西,”慈禧忽然笑問,“那個容閎怎的專寄給你,沒給宮里也送一份呢?”
林玉嬋:“……”
宮里套路深,太后里是坑!
容閎要是有這覺悟,也不至于三十多歲了才混個五品軍功。
極端力之下,林玉嬋腦子轉飛快,立刻做出驚訝之:“他沒有嗎?應該也送了呀……我知道了,一定是路上丟了。其實他從外洋寄的東西信件,能有一半平安到就不錯。”
越洋郵政不靠譜,容閎從黎寄出的快信就被丟了件。這鍋給洋人船員背,賴不到大清子民上。
這麼一解釋,理所當然。
慈禧也就是逗逗。以前偶爾接見的民間小角,稍微誆兩句就嚇得跪地磕頭,很是稽。這個小婦人又不一樣,答話滴水不,慈禧不由得起了考驗的心思。
“那——你送了文大人那麼多洋貨,你那時又不知我要見你,怎麼單留著這件呢?”
林玉嬋又是一怔,看看屏風后的文祥,總不能說,我舍不得……
不忘保持喜慶笑臉,想了想,道:“這瓶花本來是要送給文夫人的。但問了來歷,說這麼貴重的東西只配給太后那種份的人用。文大人向來樸素,若收了,夫妻生嫌隙。因此給我退回來了。可巧這花最后還是到了太后手里,也算是讓文夫人說中了。”
這話把文祥也捧一遍。商業互吹沒壞。
說完,小心抬眼,看到慈禧的角微微向上一揚。
“瞧瞧,這是漢人,卻也知道禮數。”
又轉頭跟文祥抱怨:“你也真是的。人家都說辦洋務油水大,就你裝窮。”
文祥忙起,誠惶誠恐地分辯:“哪有的事!奴才一心為國,國家每一文錢都用在刀刃上!至于自家關起門來過日子,何必那麼講究?”
慈禧笑道:“我知道!你瞧你這靴子,腳指頭都快出來了,怪膈應人。回頭去領一雙新的。”
文祥忙謝恩。
起后,面有得,朝旁邊那個頑固派裕盛瞟了一眼。
裕盛冷笑,低頭喝茶。
林玉嬋緩緩出口氣。
就演戲唄。一起演。即興演。就是個道。
“對了。你過來。”慈禧忽然召近前,“你帶來的這罐子東西,我宮里會做西菜的廚子看了,無人識得。”
林玉嬋忙接過罐子一看,原來是黑糖(molasses)。
租界里的西菜館常用,北京還真沒有。
答:“這是甜菜制的糖漿,滋補,多用作烘焙西洋點心。”
慈禧來了興致:“能做什麼吃食?這兒有個點心房,你做來看看,也讓我那些廚子學學。”
林玉嬋能怎麼辦,趕答應,搜刮腦海中的下午茶食譜,說:“給您做個姜餅蛋糕吧!英文gingerbread,是歐洲傳統甜食,補暖胃。”
關鍵是簡單。不容易失手。
慈禧嗜甜,立刻笑道:“快去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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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嬋倒退了下去,被人帶廚房,覺得有點荒謬。
畢竟是階級森嚴的古代社會。說到底,今天就是個調節氣氛的工人。
慈禧也就是個三十歲的青年婦。和現代許多三十歲的姐姐們一樣,妝,食,以至于后世的很多民間小吃都有著相似的發源故事:“某天慈禧太后偶然吃到……”
太后興之所至,接見了一個特立獨行的民間商人,不是來跟聊經濟聊政策的,而是純為滿足好奇心,給自己找點樂子。
但林玉嬋心中還是微有不甘。早上四點鐘起床,顛簸了三小時馬車,又在秋風里候了一個半鐘頭,費了許多腦細胞,戰戰兢兢回話,就為了給慈禧做個點心……
有很多關于洋務運、關于中國命運的見解,想跟這位同為人的帝國最高統治者分。盡管知道這不能挽救大清必亡的命運,但哪怕只是能讓慈禧日后干一件傻事,多赦一個有識之士,也是值得的。
退一萬步,哪怕跟聊聊自己的生意,抱個皇家大……
不止一人對嚴厲叮囑過,太后沒問的事,絕對不許瞎提話頭。
不敢作死。于是現在只能烤蛋糕。
圓明園里的“點心房”,名字低調,其實是個高端大氣、中西結合的巨大廚房,幾大列櫥柜,陳列著各種用得著用不著的珍饈調味品。
唯獨沒有黑糖。
林玉嬋先洗手,問過廚工,要來白面、牛、牛油、蛋、蜂、姜、糖、鹽……
原本廚藝平平,但為了伺候康普頓小姐的下午茶,特意去西菜館學過幾樣流行的西點做法。當然比不上租界里的洋人大廚,但應付一下沒離開過北方的慈禧,應該還算合格。
19世紀的gingerbread,不是后世做“姜餅屋”的那種餅干,而是更接近蛋糕的松質地。林玉嬋練地準備面團,一樣樣加料,最后將黑糖攪拌進去,放進西式烤爐。
宮廷廚房的配置不是蓋的,低溫慢火恰到好。蛋糕尚在爐中,已經噴香滿屋。
掐著時間,用厚布纏手,把蛋糕取出,已烤漂亮的古銅,蒸騰著牛油的芳香甜,混合著一點辛香的姜味,聞起來很有節日氛圍。
林玉嬋在櫥柜里發現了此時見的桂,磨,灑在蛋糕上提味。
旁邊幾個廚子全程圍觀,暗記的作步驟。
最后幫將蛋糕切開、裝進琺瑯彩瓷盤,配上進貢的西洋鑲藍寶石銀餐,又為了防風,罩了個綢罩子。
忽而安總管掀簾而,用力皺了皺鼻子,低聲鼓勵:“你很好。太后很久沒這麼歡喜過。你待會用心伺候在旁,必有好。”
林玉嬋笑道:“我懂。”
文祥刷太后好,我得賞錢,咱們雙贏嘛。
眼看蛋糕被小太監端走,忙跟過去。
慈禧已經等著了,聞到香味,一臉期待之。
罩揭開,戴著護甲的手指將要到盤邊,忽然,慈禧目一頓,臉轉,道:“大膽!”
說畢猛地一推,啪的將盤子打翻在地,瓷片濺,冒香氣的蛋糕骨碌碌滾到一邊!
在場眾人都嚇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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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太監宮齊齊跪下。屏風后的幾個老頭集跪下,幾把老骨頭咔咔響。
林玉嬋也慌忙伏,整個人好像掉進冰窟窿。
余看著那滾落在地的姜餅蛋糕。嘗過邊角料,味道不會有差。況且慈禧一口沒吃,怎麼會突然變臉?!
慈禧怒容畢現。林玉嬋汗直立,覺得自己要完。
肯定不是因為味道……賣相?賣相也沒問題,否則安總管會提醒……一路上綢罩著,不會進沙土蟲子……
林玉嬋突然醍醐灌頂。裝飾用的桂!
這東西在北方餐飲里極用,慈禧大概沒見過,把那土黃的末當臟土了!
北京風沙大,然而讓沙土吹進太后的膳,那還了得?
還不能解釋。一解釋等于當面打臉,暗示太后孤陋寡聞,連桂都不知道!
但要真不解釋,一口“犯上”的大鍋就扣上了!死罪!
屏風后,文祥面如土。那裕盛卻斜了眼,角翻出冷笑。
林玉嬋心中劃過流星般的念頭:不能束手就戮,不能讓慈禧開口說“蛋糕上有土”。太后金口玉言,這話一出,就是真理。跳進中南`海也洗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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