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南都怎樣暗洶涌,百姓們依然過著自己的日子,街頭依然人聲喧嘩,熱鬧非凡,玉藻樓也一如既往地賓客盈門。
一夜未能好眠的方先野與仆人何知走出玉藻樓,何知拎著個雙層的食盒,食盒里裝著玉藻樓剛剛出爐的點心,溫熱的食盒外壁凝了一層細的水珠。他們走出玉藻樓的大門還沒幾步,便有個衫襤褸的小孩突然沖出來,搶走何知手里的食盒抱著就往前跑。
何知愣了一下,便怒喝道:“小兔崽子!”
他氣憤地追出去,但那孩子沒走兩步手便一,食盒掉在地上盒子開,點心滾落在路邊沾上泥。但是那孩子抓住臟兮兮的點心就往自己里塞,嚼也不嚼就往下咽。
何知和方先野已經走到了他面前,他看到這兩個人過來就立刻跪倒在地上,邊磕頭邊道:“貴人……我太了……別打我……可憐可憐我……”
何知正準備擼起袖子,方先野卻制止了他。他蹲下去看著這個孩子,這個孩子大概六七歲的年紀,正月的料峭寒風之中只穿了件破爛的單,凍得臉發紫,手上上盡是凍瘡,還流著膿水。著他的眼睛抖著,滿是畏懼。
方先野沉默了片刻,問道:“你的父母呢?”
小孩瑟了一下,小聲說:“死了……”
“怎麼死的?”
“我家是申州的……遭了旱災,逃荒來的……結果趕上皇城打仗……我爹有天出門……不知道怎麼就死在路邊了,前些日子我母親也病死了……我……大人我真的……我太了……”
小孩說著說著就哭了,淚水從他皴裂的臉上流下去,他用生了凍瘡的手去眼淚,然后被面前的貴人握住了手腕,小孩滿面淚水不知所措地看著他。
方先野注視著這個孩子單純而弱的眼睛,他一瞬間想起來春風得意的林鈞,想起寧樂殿里穿著華貴衫高深莫測的年輕皇帝,他打了個寒戰,從心底里涌出一種恐懼。
這一年多的時間,他都在想些什麼?他被什麼迷住了眼睛?
在此刻權力漩渦突然變得遙遠,他想起南都時,從街上走過時路邊殘缺不全,面容痛苦的尸;想起來在云兩州時,戰場上的煙火和為礦場、馬場服役的百姓。
他仿佛一個激靈從夢中醒來似的,突然覺得不認識自己。那道圣旨仿佛是一個詛咒,從接到圣旨開始他便墜矛盾的深淵,以至于忘記了一些事。
一些非常重要的事,他忘記了自己是為什麼而仕的。
皇上和林鈞口中沒了段胥之后的“遲早收復”,便是遲一年、兩年,也是黃金萬兩,白骨森森,無數百姓肩上的重擔。座上之人或許不痛,可世界不止皇宮這麼大,也不止南都這麼大,三十六州,萬萬百姓中有多人付得起這個代價?
大梁就付得起這個代價嗎?
他在戶部時便見識過戰事燒錢之快,仗再打下去掏空了大梁,還有什麼盛世可言?他怎麼能堂而皇之地以“救人”之說辭,行殺人之事?因為這朝廷是個權力斗爭的泥潭,之中人人皆為保全自己的榮華,他便也不知不覺也臟了嗎?
方先野閉上眼睛,片刻之后長嘆一聲,他對何知道:“再去玉藻樓買兩份一樣的吃食,給他一份,然后把這個孩子帶回府上。”
何知愣了愣,撓著頭道好,就轉頭跑進了玉藻樓里。
方先野站起來,在初春微寒的里,他向遠那巍峨的宮殿,那宮殿披著一層金,燦爛恢宏。他的目慢慢冷下來,冷得仿佛寒冬臘月的冰面,最終悲涼地笑了笑。
在這個時節,他不得不承認,段胥的命比他的重要。
這是他惹出來的禍,他不能讓段胥因此而死。
段靜元路過父親的書房時,便看見那扇深的檀木大門閉著,一般都是父親來客人才會如此。想今日沒有聽說父親有什麼朋友來訪啊,便有些好奇地往那房門走過去,剛走沒兩步便看見父親的書房門打開,一個戴著帷帽的人從中走出。
父親神凝重,看見段靜元時面一沉,剛想斥責便見那帶著帷帽的人出手來制止,道:“我正好要找段小姐。”
段靜元便有些驚訝,這個聲音最近太悉了——這是方先野啊。
方先野朝走過來,將手中的食盒遞給,道:“多謝段小姐新年的餃子,我來還食盒。”
段靜元觀察著父親的神,從方先野手里接過食盒,打開看了一眼便驚詫道:“哇!這……這是我最吃的……你怎麼知道我喜歡吃這個?”
方先野似乎輕輕笑了一聲,道:“帶我去見見你哥哥罷。”
段靜元探頭見父親也沒有阻止,便答應下來,帶著方先野去了段胥的皓月居。段胥的房間里燃著爐火十分溫暖,他仍在沉睡之中,蓋著厚厚的錦被,在昏沉的日中面無而瘦削,像是個紙片人似的。
段靜元站在段胥床邊,嘆道:“三哥時醒時睡,高燒不退,總是迷迷糊糊的。前國師大人介紹了有名的大夫來,說是有法子能讓哥哥好起來,不過還需要一些時日。”
“一些時日是多久?”
“大夫也沒有細說。”
方先野點點頭,他道:“死不了就好。”
這話過于直白,讓段靜元有些生氣,不過還是下脾氣道:“三哥這次回來原本就不好,沉英戰死的事對他打擊很大,他很疼沉英的。”
方先野不置可否地一笑說:“他就是這樣的人。”
明明也不期什麼,卻總是把別人的命運或者不幸,扛在自己的肩膀上。
段靜元觀察著方先野的神,好奇道:“你和我三哥……你們關系很好吧?”
方先野抬眸看著段靜元,想了一會兒便道:“算是罷。你三哥在這世上只有別人虧欠他,他不欠任何人的,不過很快他就要虧欠我了。”
以后的天明,就留給他去看了。
段靜元流出迷的神,聽不懂方先野在說什麼。怔了一會兒之后,還是決定先把埋藏在心頭的猜測問出來:“方先野……你是不是我爹的私生子啊?”
方先野的平靜終于出現一裂,他瞪大了眼睛看向段靜元,若有所思道:“所以段小姐送我餃子,是覺得我是你同父異母的哥哥?”
段靜元噎了一噎,急道:“也不一定是同父異母啊!那或許,你也可能是我爹的干兒子,義子之類的。”
“你希我是你的親哥哥,還是只是干哥哥呢?”方先野問道。
“……什麼我希!你和我爹到底是什麼關系嘛!”段靜元瞪起眼睛,只可惜耳廓是紅的,看起來厲荏。
方先野著的神半晌,抿起有些悲傷又溫地笑了,他道:“大概算是義子罷。”
段靜元聞言松了一口氣,不知為何有些開心。
方先野卻想到了什麼,頭了,著段靜元道:“既然如此,你能不能喊我一聲哥哥?”
段靜元和方先野的目對上,片刻之后突然有些局促,拉扯著床幃喃喃道:“你又沒有認到我家去,你這是占我便宜。”
方先野目灼灼,他握了拳頭,只是沉默著定定地凝視著。在他如有實質的目下,段靜元撇開目又移回來,著他的眼睛小聲說道:“哥哥。”
的聲音仿佛玉珠落進瓷碗里。
哥哥。
方先野仿佛看見了許多許多年前的那個小姑娘。
從小就漂亮,扎著團子小髻,上掛著鈴鐺。只要遠遠看見他就會張著胳膊跑過來,一路叮叮當當的脆響,然后脆生生地喊著——哥哥!抱我!
——哥哥你好厲害,你會寫全天下最好的文章,你將來一定是狀元郎!
那個小姑娘坐在他的膝頭,他給扎著辮子,玩著折紙一邊說——靜元長大了,要嫁給哥哥!
后來事隔經年,初到南都住在金安寺中的他,某日聽見一個姑娘呼喊娘親的聲音,一轉頭便看見了長大的段靜元。并沒有認出他來,只是笑著提著子,沿著寬闊生了青苔的石臺階一路跑上去,與他肩而過。滿目笑意便如兒時般,跑進爛漫的融融春日里。
他站在原地看了很久,即便的背影已經完全消失不見。
總是和段胥提起岱州的“哥哥”,大概是這個世界上唯一還記得他的人了。
只不過沒有認出他來。他還以為他這輩子也不會再聽見他一聲,哥哥。
段靜元睜大了眼睛,拉住方先野的袖子,驚慌失措道:“你……你怎麼要哭了。”
方先野輕輕一笑,他低下眼眸,說道:“突然很想我妹妹,你和很像。”
段靜元吶吶地點頭,小心地看著方先野的神,卻見他紅著眼睛出手來,輕輕地握了握的手,道:“靜元,你要覓得良人,要子孫滿堂,幸福一生。”
他的手心很暖,讓一時間忘記了躲避。
在不久之后回想起來這一天的方先野,才醒悟他是在同道別,只可惜那一天沒有能領悟這些話其中的含義。
的領悟總是遲到。
夜已深,井彥對于方先野的來訪到十分意外,方先野與他并不算非常相。他將方先野帶至書房,屏退眾奴仆之后便問道:“方大人來此,所為何事?”
方先野與他一桌之隔,坐在梨木椅子上,抬眸向井彥:“我聽說井大人十分賞識段帥。”
井彥有些驚訝,探究道:“閣下從哪里聽說的?”
“段舜息。”方先野沉默一瞬,道:“我和段舜息是很好的朋友。當年的馬政貪腐案,是我同他一起揭發的,謝大人不曾拆穿他的假賬。”
井彥舉著茶杯的手臂僵在半空,一時忘了該放下還是拿起。
方先野仿佛松了口氣,玩笑般道:“我沒想到第一次說出這句話,是面對井大人。我來見井大人,是有事相托付。
“而我今天對您說的這些,將會是我的言。”
第二天晨曦初現之時,方先野著那朝許久,然后理了理上的服,戴好帽,走進了大殿之中。他如平常一樣沒在群臣之間,座上年輕的皇上與百說了些無關痛的話題之后,便提起了近日得到的這一道圣旨,并且將那筆親批的圣旨給百傳閱。
得知圣旨的容,百的目立刻集中在方先野上,一時間滿堂震。而方先野只是拿著芴板,八風不地站在原地。
“先皇詔,方先野護駕有功,以樞副使參知政事。又說段舜息救駕不及,有謀逆之心,需將其誅殺。”皇上悠悠地重復了一遍這段話,面為難之:“段帥是國之重臣,戰功赫赫,朕向來重他,如今他正在養病,朕實在不愿誅殺功臣。但是先皇詔在此,父皇尸骨未寒,朕豈能枉顧他的愿?”
方先野并不搭腔,便有得著皇上脾氣的臣子出聲:“皇上仁慈,但先皇英明,南都了兩個多月段將軍在前線必定知,卻并未一兵一卒勤王,足見其早有異心。此刻若不誅之,恐怕養虎為患啊!”
朝堂上便熱鬧了起來,百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起來。自然也有為段胥說話的,但是形勢還是被引導著往皇上希的方向去了。
那傳閱的圣旨在群臣的討論聲中到了方先野手上,他不無嘲諷地笑了笑。帝王赤的猜忌和殘忍總要包裹上一套溫脈脈的戲碼,真相不過是皇上忌憚段胥,故而殺心罷了。
只不過皇上也要求個名正言順,若是名不正言不順,這屠刀便還要在空中懸一陣子。若是鬧大了,戲演得過于荒唐了,收拾殘局且要一陣,屠刀便要懸得更久了。
前世娘去世,爹露出兇惡的麵目,她被賣掉,從此顛沛流離。她一直以為這是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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