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出江寧巡視防區，林縛是奉旨而行，回到江寧自然也要復旨。

十月初二，林縛進宮復旨述職，太后、永興帝坐在蒙黃錦披鍛的榻之上，中間擺著一張澤沉鬱的黃楊木小幾，永興帝神不濟，手隔在幾案上，太后有些駝背，繡朝服掩飾不去的老態龍鍾，元嫣與宋佳伺立在太后的後，相比較宋佳的潤，元嫣略尖的瓜子臉，有著人的青春氣息。

“……這洪澤浦裡魚蝦，臣乘舟而行，舟楫水，魚兒躍出來，跳到船板上，或日不絕，倒省得臣垂釣，亦能時時嚐到鮮魚之；七月在巢湖，恰雨水暴起，沿岸淹村落甚多，災民捕魚充飢，也勉強熬過飢時。”

林縛信口說起此次北巡所看到風人，程餘謙、左承幕、餘心源、林續文以及張晏、元歸政、沈戎、劉直等人陪坐左右，臉都含笑，看上去一團和氣，好像這殿裡諸多人，從來都沒有生過間隙，從來都不是生死大仇。

所謂的風人都是題外話，林縛總要扯些事，以顯他這次北行不是貪奢/樂去的。

“樞院的用兵策，衰家也已看過，”太后梁氏枯如爪似的手撐在小幾上，聽林縛扯了許久，便轉回正題，問道，“這眼下已經是十月了，夜裡靜心臥牀，便能聽見北風呼呼而響，林卿究竟要何時纔派兵去將叛軍剿滅了？”

淮東諸人擔心樞院準備不足，倉促起兵害甚大；太后一系，倒是更希看到淮東遭挫折。這樣才能他們找到翻的機會，只要不像上回江寧城人家攻陷就可以了。

林縛微微一笑，說道：“等這一季稻子收割好，出兵的時機便就了，還需再等上旬日……”

十萬兵馬要集於上饒外圍，大量的騾馬以及徵集隨軍的民夫，每月消耗的資，都要在十萬石以上。雖說如今在婺源儲備的資累計有二十萬石以上，但只夠十萬兵馬兩個月的消耗，還遠遠撐不起林縛計劃中的上饒戰事。

要想不讓江南糧價再度暴漲，真正大規模的資收儲，只能拖到江淮等地稻米收割上市之後。同時還能防止因米糧集中上市、糧價大挫而使農戶損。

與嶽冷秋約在十月末對江州用後，也是這個道理。

究竟怎麼用兵、何時用兵，林縛自有定策，但太后親口問起，總也要回答一二，略作解釋。

“哦，原來是這般考慮，衰家倒是婦人見識，有些心切了，”太后說道，轉過話題，問道，“近來朝中有臣僚議立儲之事，林卿可有聽聞？”

林縛眼睛瞥了永興帝元鑑武一眼，見他握杯而飲的手陡然間崩，說道：“立儲乃皇上家事，臣不便多言……”

永興帝朝林縛看來，眼神複雜。

左承幕說道：“立儲乃國之本，妄議則生事端……”

除了永興帝封爲壽王到壽州就藩、淮西保護的皇長子外，他東歸帶回江寧的，還有一子封爲閔王，年僅五歲；太后一系人馬提出此時立儲，明擺著要立海陵王元鑑海爲皇太弟。

永興帝回到江寧後，一直都不大好，但真要立了元鑑海爲儲君，說不定就有暴病而亡的可能，左承幕總是於心不忍。

對林縛來說，永興帝東歸江寧後還頗爲配合，就沒有必要節外生枝。即使永興帝有什麼不測，扶立帝或擁元鑑海上位，都不會掀起太大的風波，所以對立儲之事也就不怎麼上心。再說，不立儲，在閔王與海陵王之間，就有程餘謙、左承幕他們爭的，也省得他們去惹其他的事端。

對永興帝來說，他回江寧後雖然了傀儡，但只要不立儲，心裡多還有些安全。

林縛不支持，左承幕明言反對，這立儲之事就議不下去。

見氣氛僵在那裡，程餘謙輕咳一聲，轉過話題，對林縛說道：“常言兵簡政爲持國之道，但樞院立以來，每月都有新司設立，似與此道背馳，而吏員多爲正途出，林大人有所見解？”

樞院本是掌握軍政大權所設，除軍事附屬機構之外，不爲六部及諸監寺所容納，或新設或獨立出來的諸多部門，林縛也都將其掛到樞院轄下。

專司軍械製造的軍械監、專司傳驛的郵傳司、專司船舶營造的船船司、專司鐵料冶煉的冶金司、專司營田水利的營田司等監司，可以說是與軍事直接相關，自然是要劃歸樞院管轄。

而專司工礦稅、常平關稅及對外關稅的厘金局、專司煤鐵等礦山的礦業監等，可以說是掌握著戶部所轄榷稅、口田賦之外的中樞財政命脈，林縛自然也不容他人染指。

除此之外，推行新學的學政司、專司籌幣發行的籌幣局、專司海東事務的海東司，包括即將新設立的機械製造司，也都由樞院撥資轄管。

樞院的辦公場所，佔據的是原侍省的地盤。

以往的侍省雖說定階在六部之外，但服務於廷，又執掌衛，並有充天子耳目前以飼大臣的權柄，機構龐大，遠在六部之外，故而皇城之的空檔，侍省要佔去一半還多。

到今日，侍省已經給邊緣外，廷宮侍就嚴格限制在六百人以下，侍省空出來的地盤，給樞院所佔，倒是適合樞院日益龐大的機構。

除了將原六部所轄管的事務單獨劃出來另設監司，以達到限制六部的目的之外，原六部之中的吏，有傾向淮東、認同淮東新政且能務實幹煉的吏，也陸陸續續的給吸收進樞院。特別是工部，主事一級的吏，幾乎要給樞院。

如今中樞吏計有兩千餘人，樞院說佔掉四；此外，樞院還有諸多分派各地督辦專務的吏，人數也在兩百以上。

科舉中斷之後，正規的吏補充就停了下來；但另一方面，樞院則不斷從轄下治辦的學堂裡調優秀人員進樞院或分派各地補爲吏員，與各地所興的推舉一起，有替代科舉的趨勢。

這些，都是程餘謙等人所難以忍的。

“國事唯艱，戰事摧殘之地又衆，百廢待興，諸事待舉，簡政難行啊，”林縛輕嘆道，“說到舉吏，眼下各地都糟糟一團，實人無奈。燕薊晉魯豫陝贛廣川湖等地，或陷敵境，或道路相阻，想興科考，有可良策，這些地區的讀書人聚到江寧來應試？正途難行，只能行權宜之計啊，程相覺得本院所言，有沒有道理？”

程餘謙難駁林縛的話，越之故土，僅剩半壁江山不到，科舉難興，也是現實所困。

餘心源說道：“眼下六部諸監寺，人手匱缺也是事實，偏偏還有諸多人削尖了腦袋往樞院鑽，總不能六部變空架子吧！”

“當此艱難之時，應唯纔是舉、唯用而錄，”林縛說道，“六部匱缺人手，或從地方拔擢，或由地方推舉，皆是禮部、吏部所轄，本院難以給程相、餘相什麼意見啊……”

“科舉糜費甚巨，短期亦此當前國力所能承擔，”林續文說道，“六部諸監寺，薪祿總盤子就那麼大，吏都說艱苦，再增加人手，怕是還會攤薄，這下面的怨氣又將大到沖天……”

說到藉口，錢糧之事隨時都能拿出來堵別人的口。

如今戶部歲，七要用於是養兵及戰守之事，想要做其他事，必然要扣得極。包括廷宮侍也都限制在六百人以下。

以往，永興帝覺得宮城擁不堪，這一下子又覺得宮城空來。不過他歸江寧，也很離開寢殿走。

諸事討論都沒有一個結果，樞院這邊，林縛還不容程餘謙他們染指。

事實上，林縛就是要在傳統的六部之外，將樞院建設一個真正意義能夠執行新政的國務部門，最終以達到取代傳統六部的目的。

林縛不在江寧期間，樞院諸監司所不能決定的重大問題，也都是由林夢得召集諸監司長合議決策。

*************

復過旨，扯了一大堆可有可無的話，林縛便返回樞院去。

在宮裡與程餘謙等人磨皮子，不過樞院還有一堆事要做，林夢得他們都在這邊翹首以侍，看著林縛悠閒的走進中庭來，問道：“怎麼在宮裡耽擱這麼久？”

“好不容易逮到主公回來，怎麼可能有省心的事？”高宗庭笑著替林縛解釋，手裡舉著幾枚銀錢，說道，“這銀錢，我與宋公都看過，確實可以廣爲推行了……”

當世錢易，主要依賴於銅跟金銀，銅籌錢已定製，但金銀用於易，主要還是籌錠稱重。早初宮廷有金銀製錢作爲賞賜，但籌量極。

金銀錠用於易時，常常需要鉸剪稱重，十分的麻煩，而剪稱時還額外會有損耗。實際上這以上種種，都嚴重妨礙了商貿的發展。

淮東鍛籌淮東銅元時，籌幣技已，金銀比銅還要容易衝鍛錢幣。

以足銀籌制大小銀幣，以銅元爲輔幣，對當世的幣制不會造什麼衝擊，而且足銀籌銀幣，吹幣嗡嗡而響，辯識也容易。

一旦銀幣推廣開來，農戶納稅賦，就可以避免給地方藉口以火耗盤剝。

林縛將銀錢接過來，大銀錢正面刻“一元、大越樞院籌幣局監造”字樣，背面刻“足銀一兩、當千錢”字樣，諸多小銀錢正面刻“一角、兩角、五角”等字樣，背面將銀重及值銅錢數也是一一標明，並有錘鋤、穗花等紋飾，印製，堪比廷所用的銀錢。

這銀幣說是足銀，其實是銀九銅一的比例。收攏來的銀錠本也有雜質，籌幣也有損耗，摻銅也是必然之舉。關鍵確定摻雜比例之後，厚薄大小都有一定的規格，纔能有吹幣而響的鑑別效果。

大小銀幣與銅元以及傳統的銅鐵製錢結合起來，就當世來說，幣制就相對完善了。

至於紙鈔，造假是一方面，更難控制的惡果，就是中樞財政張時，很難控制住濫發的衝。

“戶部看看去，要是可行，這以後就正式以幣代銀。”林縛說道。

周廣南從旁將銀製錢接過去，便往戶部衙門而去，這件事越早實行，得益越多。

林縛則與林夢得、高宗庭、宋浮等人往公廳走去，商議別的事。

宋浮當年與奢文莊並稱閩東雙傑，自然也是極有幹才跟見識，在附淮東之前，也切關注淮東種種創舉，知林縛治政當世無雙，但旁觀總是會不深，近一年來相隨左右，才能真正會林縛所行的種種創舉，早就超乎前人的範疇所能設想的範疇。

當然了，淮東所能施行的種種創舉，也是基於林縛早初就在江寧推崇的雜學匠之上。

金銀之，改錠籌幣，方便民衆市易，而府徵銀納賦，也有種種便捷。這其中的好，不是世人想不到，而是此前傳統的翻砂法籌幣糜費甚多，宜用於銅鐵，不宜用於金銀，纔沒能推行，金銀錢僅能小範圍的用爲宮廷賞。

“設立機製造司一事，消息倒是小範圍傳開，便有人來打聽淮東造的四馬車許不許造，紡機許不許造。要是將這兩樣拿出來，籌十萬八萬兩銀子出來，應是沒有問題。”林夢得又提及一樁事。

“自然都許，”林縛說道，“我既然倡議大家棄轎乘車，這馬車便要批量去造。樞院不能事事包辦，就要向私商籌銀募，這纔是我的初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