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康坊是個中坊, 坊道橫縱了個十字,蓮池在東北面,往來的車馬卻將兩條坊道堵了個嚴實, 到街門時就再挪移不了,得下車步行著去。
也不知道禮部把這文宴帖子發給了多人,從街門到蓮園百二十步, 路上遍地是儒衫學子,還有不穿著羅、月華的姑娘。都是京城最時興的花樣, 尤其是這月華,說是江南來的裳樣式。
唐荼荼也有兩條, 薄得沒塊布厚,日頭底下穿著還好,清晨傍晚天涼時穿這, 總覺得底進風。
滿街的姑娘都是花骨朵一樣的年紀, 唐夫人左瞧右瞧, 只覺賞心悅目, 拍拍荼荼的小臂。
“有什麼喜歡的樣式, 指給母親看看,回頭咱們也做了穿。你們這十四五歲啊, 正是好, 再花哨的裳也能得住,不趁著年輕時穿穿這些妍,到母親這個歲數,想穿也不能了。”
唐荼荼:“為什麼不能?”
唐夫人失笑:“徐娘半老, 哪能花得像只蝴蝶,會招人笑話的。”
唐荼荼:“誰笑話您?我爹嗎?”
“你爹笑話我作甚?”刨究底的,把唐夫人問住了, 結舌道:“……街坊鄰居進進出出的,還有別的家夫人,都要看你穿得不面。”
唐荼荼心不在焉,不著母親的細致心思,隨口道:“那們活得也糟心的,天天盯著別人穿打扮。讓們笑去,您樂意穿什麼就穿什麼。”
“哪有那麼容易。”唐夫人只覺同鴨講,知道荼荼不在意穿打扮,唐夫人只管自己看,不再難為了。
這回的園子是華府借著的,一應采買都由華瓊和唐家攤了大頭,收拾園子時自家也出了大力,可何、宋兩家中舉的公子都跟東道主似的杵在園子門口。
唐老爺也不傻,拉著義山站定在大門旁,逢客人園,便笑領著兒子上前拱手行禮。
兒子給長了臉,唐老爺這些天得意,他在衙門當值時,六部六科許多屬都循著名兒去認了認唐老爺長什麼樣,跟他取經,都想知道怎麼才能教出一位小才子來。
義山的神之名已經傳遍了京城,來的客人里,許多都不識得唐老爺,可一瞧門口站著這麼個伶俐的小公子,張還一口京片子,就知道他是誰家的了,一疊聲地夸“虎父無犬子”。
唐荼荼右手被珠珠握著,珠珠右邊還非要挽著娘,三人串了糖葫蘆串,是從月門里豎著進去了。
何夫人迎上來,捂著笑:“快讓丫頭們跟著嫂嫂去玩吧,妹妹留下與我接待客人。”
何夫人說著,把小宋氏拉過來,連上自家兒,全給了小宋氏照管。
進了蓮池,唐荼荼才知道是自己想多了。
園里并不見腦補中那樣苛刻的男大防。年輕男單獨說話確實是不好看的,但大家也不拘束,全拉了同伴三五群地扎了堆,坐在一塊玩飛花令。
泉眼邊的棋桌上擺了幾桌殘局,那是句老爺苦想了兩天才擺出來的,難倒了一群人,下棋對弈的、攤開紙筆畫山水的、投壺覆的……或輕聲慢語,或笑鬧打趣,滿園子都是年輕人的生氣。
富家小姐確實來了不,伴在母親邊,一眼去年紀都偏小,都是及笄前后的小姑娘,再大的瞧不著。
此時理學未興,綱常也沒變味,京城作為盛世華都,頗有海納百川的氣魄。
各家夫人們常掛在邊的是一句“婚擇佳士,婦選淑姿”。這“擇”與“選”都靠相看,小兒們多見幾面說說話,是再正經不過的事。反倒是父母一張就拍板定親的人家,最人瞧不起。
于是,各種名頭的詩會多如牛,都不忌諱男往來,京城風氣開放可見一斑。
“二姑娘瞧什麼呢?快跟上。”小宋氏折回,輕聲問。
園子里客人多,小宋氏領著們幾個孩子穿園而過,去西頭的客席。
唐荼荼看一路走得含肩,迎面過來行人,小宋氏就立馬低頭,明顯是個不自信的。
小宋氏不能夫人,家相公剛中了舉,還不是。唐荼荼剛才園時打了個照面,那男人年輕,紅滿面,春風得意,還是個長袖善舞的聰明人,也不知道兩人怎麼過到一塊去的。
唐荼荼沒空細想,一路左看右看,慢得幾乎是在挪步,與前邊的小宋氏落下了一大截。
不認得蕭臨風長什麼樣子,來時路上還想著要往人堆聚集找他,心說蕭臨風是口問第三名,哥哥又說他辯才絕佳,應該是個口若懸河、張就能演相聲的人,周圍應該會聚集起許多聽眾。
園子里張了一圈,唐荼荼也沒看見有大批人扎堆的地方,都是三三五五的。
這會兒找不著也不怕。唐荼荼留意過,男客席上的位次是按鄉試排名排的,尤其是開宴時會有禮部大員念皇上手諭,次序是不能坐的。
八人一桌,蕭臨風總名次二十,應該是坐在哥哥旁邊的,是第三桌。
唐荼荼定了定心,跟著小宋氏去了客席,還趁著人沒來齊,把主位空出來,專門挑了個正對男客席的位子坐下了。
“呀,這不是唐家姑娘嗎?”
同張桌上有兩個眼的面孔,都是五月在華垟伯府老夫人壽宴上見過的姑娘。
唐荼荼記人的本事不行,記了個眼,卻早忘了是哪家的了,見倆直勾勾著自己,唐荼荼尬笑一下打了個招呼。
大約是還記得上回荼荼拿湯拌剩飯的壯舉,一看見,兩個姑娘就掩帕捂,竊竊私語,語完了又咯咯直笑。
珠珠看不慣們這麼笑話姐姐,小丫頭安似的拍了拍唐荼荼的手,笑瞇瞇地沖著旁座道。
“九姐姐,你門牙上沾了脂,快掉呀——哎呀,雅姐姐你怎麼回事?眉黛都沒涂勻。”
那倆姑娘便花容失,忙以帕子遮著臉,抬腳就走,尋了個沒人的地方整理妝容去了。
“哈,讓們幸災樂禍。”唐珠珠仰在椅子上咕嘰咕嘰笑。
“鬼靈。”唐荼荼笑罵了一句,雖然珠珠這打抱不平純粹是在胡鬧,心里還是了一下。
小丫頭道理不,又攀著唐荼荼肩膀,趴在耳朵邊上提點了一遍“爹早上說了,讓我看著你,席上不能多吃”,一副奉命監督的樣子:“姐你要是不聽話,我回家就給你告狀。”
“沒事我不多吃,我自己帶了。”
唐荼荼早有準備,別人腰間掛香囊,掛的荷包里裝的是干果脯,滋味好又能充。
客席上從半空到坐滿,唐荼荼一直著池子正對面的那一桌。
在等,男客席上的唐厚孜也在等,如此等了半個時辰,旁的座一直是空的。
席上有舉人問:“蕭大才子還沒到麼?”
另一個說:“興許是不敢來了,我聽說今兒好多人都等著與他辯兵法,殺殺他的威風。”
“上回口問時他說起赤城之戰,竟說良公敗于蒙古是因為‘民過甚’?”
“可見是個滿口暴言的狂生。”
“連鹿鳴宴竟也不來?哼,恃才傲!”
同桌上考第十八名的那位考生支著腦袋,好奇問:“義山兄,你怎麼看?”
唐厚孜只當聽不懂,憨厚笑笑:“我不懂兵法,不敢講。”
文人多相輕,學館里的同窗也多有這個病,唐厚孜只聽不搭腔,對蕭臨風的好奇心愈旺。
時近午時,禮部員和這次鄉試的翰林考也來了。禮部來的是左侍郎,面相和善,看著跟唐老爺差不多年紀。
這位當初做郎中時,就是唐老爺的上峰,六年里連升兩品,唐老爺卻只論資排輩往上挪了一挪。人之際遇沒法說。
左侍郎捧著道黃封走上戲臺,展開,慷慨激昂地念起圣人手諭。大致是秋闈人才輩出,朕有多高興,但朕有要事不能親臨,大家玩得開心,回鄉后好好替治下百姓謀福……一類的場面話。
這侍郎大人聲音不夠洪亮,戲臺子離得也不近,唐厚孜豎著耳朵都有些聽不清,不免有些走神。
旁有人拉開椅子坐下來,唐厚孜怔了一怔,猛地回神。
“蕭兄!”
那回口問時的一面之緣,唐厚孜記他記得清楚。
蕭臨風一頷首,目奇異地盯著唐厚孜看了半晌:“……唐厚孜,字義山,年十四?”
他吐字極慢,無比鄭重地念了三句全京城都知道的。唐厚孜被他念得一激靈,不著頭腦:“對。”
蕭臨風頭滾了滾,拿出他收到的那張請帖展開,推到唐厚孜面前,說話慢得似一個字一個字咬在齒間不敢放。
“我聽人說,這宴會上的帖子,是義山兄寫的?”
他目里,有被制著的喜浮。
唐厚孜愣了愣,低頭去看:“是我寫的,怎麼啦?”
蕭臨風皺眉:“你不認得我?”
什麼認得不認得?口問那天打了個照面,這才是頭回說話呀。唐厚孜比他更迷:“啊?蕭兄說的是……”
“沒什麼。”
蕭臨風扯了扯,臉上出來的丁點溫煦也不見了,眉頭皺得死,又把那張請帖珍而重之地放回袖里去了。
他這裳是下人昨兒去街上買的,襟里還沒口袋,下人也不會給他做荷包,他全上下唯一要的就是這封帖子,在袖袋里臂放著。
箋紙,折起來后邊角扎胳膊,蕭臨風渾然不覺,目在園子里繞。
唐厚孜把早早修飾好的那套友說辭拿出來,“久仰蕭兄大名,與蕭兄一見,只覺相見恨晚……”
“久仰我什麼大名?”
蕭臨風莫名其妙盯了他一眼,郁氣全罩在眉心。
“就是……”唐厚孜敏地覺得蕭才子不待見他,噤聲不再說了,悶悶不樂地向了戲臺,醞釀出了一肚子的愁腸百結。
等禮部侍郎念完了手諭,秋闈主考也致了辭,鹿鳴宴便開了。
推杯換盞間,剛才同桌上那數落蕭臨風是狂生的舉人,立馬按耐不住地跳了出來。
“蕭才子,這幾日京城人人夸耀你的才名,我卻覺得你才名不正!”
蕭臨風目在園子里搜了一圈,也沒看著一個可疑的,正心氣不順。落了筷,抱臂看著他:“有話直說。”
這舉人聲音不小,旁邊幾桌的舉人吃菜的不吃了,喝酒的也停了,都饒有興致地扭頭過來。
“當日口問上,夫子問‘四月赤城之戰,良公敗于蒙古,為何’——我們大伙都答天不時地不利,才葛都督中了別人的圈套,慘死于蒙古大將之手。”
“偏你故意走了偏鋒,為了在考面前出風頭,竟說都督敗于蒙古,是因為民過甚!——荒唐!良公民天下皆知,他為了邊關百姓戰死沙場——蕭大才子竟覺得將軍民是錯的?”
“葛都督乃我朝英烈,忠義當先,連陛下聽聞他戰死沙場,都心痛得淚襟,你卻對都督毫無敬重!這是對英烈的大不敬!”
“兄臺說得好!”四下呱唧呱唧一陣鼓掌。
那舉人目得意地掠過全場,又到蕭臨風上,見他眉頭蹙,只當是自己當頭棒喝,問住了他。
這“良公”與“葛都督”,說的都是赤城守將葛循良,葛將軍四月底戰死沙場后,二殿下念著舊年誼,親自上書為他請功,皇上追謚其為一品都督。
可惜葛將軍發妻老母都沒了,唯一的兒子下落不明,追封這麼個虛銜,只能惠及親族子侄了。
蕭臨風無于衷:“將有五危,其五為民,可煩也。此危覆軍殺將,不可不察也——這是兵圣孫子所言,哪里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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