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上林行(4)
“你跟我想的一樣嗎?”
幫著和泥的李定拎了一罐子摻了稻草的泥料過來,放下以後看著張行來問。
“哪兒一樣?”拿著瓦刀和磚塊正準備抹泥的張行茫然反問了一句,然後忽然看到月娘拎著一筐子蛋過來,卻又來問月娘。“你拿蛋幹嗎?”
“打在泥裡,特別結實。”月娘言之鑿鑿。
“拿回去……又不是砌城牆。”張行拎著瓦刀,無語至極。“要不要砌之後再讓李四爺拿錐子來頂一頂,頂進去殺了我,頂不進去殺了他?有這功夫,給我們燉點蛋羹。”
月娘撇了撇,只能端著蛋又鑽回廚房。
“也不知道跟誰學的,敗家玩意。”張行一邊吐槽,一邊開始正式砌牆。“既然是藏金子,肯定簡簡單單破破爛爛爲上,弄那麼的窩給誰看?”
“估計是自己想的。”李定回頭看了眼廚房。“小姑娘好學的,你給買的書還有紙筆都沒浪費,上次還來找我問字。”
張行搖頭不止,卻又想起一開始的話題:“你剛剛說啥?什麼想的一樣?”
“馬督公的案子。”李定認真來說。“案子本不值一提,殺仇殺間諜都無所謂,但怕就怕馬督公是聖人舊邸心腹,此番事把聖人的注意力又給挪到東夷上去了……”
“三徵東夷嗎?”張行嘆了口氣。“這位聖人爲了面子這麼不顧一切嗎?”
“這事肯定是聖人做決斷,但絕不是他一個人的事。”李定猶豫了一下。“從兵部這邊來看,軍中其實對征伐東夷還是維持了一定熱度的,都覺得是非戰之罪,而南衙以下,吏裡面中也有許多人覺得徵東夷是對的……便是我,也覺得徵東夷本沒問題。”
“徵東夷當然沒問題,甚至是必須的。”張行想了一下,將一塊磚敲兩半,乾脆做答。“這天下就這麼大,斷然沒有隻扔下區區一隅之地不統一的道理,稍微有點志氣的,有點理念的,都會同意徵東夷……只是問題在於,三年敗了兩次,要不要這麼急?而且前兩次到底是怎麼敗的?有沒有吸取教訓?第三次再稀裡糊塗敗下來,下次反而就不敢徵了吧?”
“肯定不能著急……但這事我們說了不算。”李定看著對方來問,黑眼圈在下分外明顯。“至於說教訓,你覺得是什麼教訓?”
“第一次征伐失敗明顯是我們那位聖人好大喜功,但卻不只是他一個人,上上下下都過了頭……我見過來戰兒來公,這不是沒本事的,卻居然也和聖人一樣信了東夷人的詐降,喪師辱國。”張行砌牆不停,裡也不停。“第二次我親參與,想的最多……一則是東夷人自家氣勢起來了,敢搏敢戰;二則是憂顯現,門閥只爲門戶私計、地方豪強離心離德、百姓徭役賦稅沉重,這才讓楊慎誤判,掀起叛,所以,若不安,如何能攘外?三則……天意難測!”
“前兩個我懂……什麼天意難測?”
“我問你一句,到底是北荒的風俗人跟中原差的多一點,還是東夷的風俗人跟中原差得多一點?”悶頭砌磚的張行忽然問了一句毫不搭邊的話。
“北荒。”李定猶豫了一下,但還是給出了一個誠懇的答案。
這是實話。
不要說李定了,就是張行這個假北荒人,在讀了幾本書後都知道,北荒的郡縣是名存實亡,實際上推行的是魔衛制度和軍事貴族世封世襲制度,有點像是部落往軍事封建過渡那種樣子,然後又同時摻雜了神權和皇權的鬥爭,反正弄得一團糟,時不時的就要鬧上些事,跟中原的民風制度更是差的極遠。
與之形鮮明對比的是東夷,因爲地理位置的緣故,以及航海技的發展,從《酈月傳》的主角死後算起,千百年間不斷有人從東境、江淮、江東往那邊逃亡、遷徙,流也沒斷過,所以,彼風俗、人種、文化,幾乎與中原無二。
至於政治制度上,雖然迥異,但其實是因爲東夷人採用了之前南北對立時南方的一些舊制,外加一點自己的政治傳統。
“確實是北荒。”張行頭都不擡,卻又追問。“但是,爲什麼所有人都覺得北荒再窮再落後,那也是自家人,而北荒那邊雖然也一直跟中樞作對,卻在大節上始終願意認自己是中原王朝的一部分呢?反而是東夷這裡冥頑不靈,一直與大魏相互敵視,乃至於兵戎相見呢?”
“當然是因爲北荒風俗再落後,那也是黑帝爺出、起家之地,而東夷再相近,那也是妖族殘餘分裂之一脈城西,是人族中原王朝從未履歷之地。”李定沉默了許久,給出了這個答案,而同時他也明白了張行的意思,所以言語顯得小心慎重起來。“你是想說,此事事關天下一統,而東夷往上攀又是妖族殘餘,很可能要牽連幾位至尊,所以真龍神仙,乃至於至尊本都會出手,干涉東夷存亡?你當日到底看到了什麼?難道真龍神仙敢親上戰場屠戮凡人不?”
“我沒親眼看見……但我看到撤退時,分山避海二君似乎有直接爭鬥。”張行有一說一。“所以,真龍神仙不能直接手凡人?”
“不是不能,而是了的後來基本上都被黑帝爺和白帝爺皮筋了。”李定稍微鬆了口氣。“相信有此前車之鑑,即便是護國守境真龍,也不會直接干涉上陣,最多是按照自己的能耐,漲個水、弄個地震什麼的,而即便如此,我估計也是要有天大代價的……至於說至尊那一層面,說句不好聽的,赤帝娘娘當年沒能保住東楚,憑什麼又能保住東勝?青帝爺和赤帝娘娘便是有些想法和姿態,不也有黑帝爺和白帝爺嗎?更何況,至尊之上,猶然有渺渺天意不可違。”
張行似乎覺得哪裡不對,但想了一想,好像還算邏輯通順,便又來頷首:“有道理的……其實前天晚上我便和司馬正討論過一些事,都覺得是事在人爲,天意不可絕人,否則便稱不上天意。”
“是這個道理。”李定點點頭。“不過,你說的這一條也未必不對,只是現的地方恐怕不是在戰場,而是在別……”
“你是說至尊們對大魏的態度嗎?”張行醒悟過來。
“我一直在想,相公們爲什麼反對陛下修大金柱?”李定誠懇來講。“恐怕這個定天地中樞的事,是有點逾越的……四位至尊相互制衡,但對上此事,又如何呢?”
“我倒是覺得幾位至尊不至於那麼小氣……更像是幾位相公心裡清楚,某個朝廷某位聖人德行不足,本立不起這個天地中樞,反倒是有人唯我獨尊慣了,心裡雖然大概明白幾位相公的意思,卻反而不願意相信,非要一力爲之來做證明。”張行終於放下瓦刀冷笑。“你說,要真是這樣,大金柱或者通天塔起一回塌一回,風吹草,反正就是立不起來,到時候天下人心會不會隨之散盡。”
“因勢而塔,塔而定勢,有些東西,本就是相輔相的。”李定若有所思。“所以,究竟是散了人心而失了勢導致塔立不起來,還是塔立不起來更加散了人心,裡面的因果不是那麼好說的。”
張行敷衍著點點頭,直接去鋸木頭了,並沒有深辯論的意思。
實際上,這就是他跟李定的日常,兩個人在一起,十之八九是在口嗨,從至尊到聖人,誰都逃不過他們倆的吐槽,但倆人的口嗨基本靠瞎猜,沒幾個靠譜的。
“我明白了。”
張行剛剛在對方協助下鋸下一截木頭,卻又猛地醒悟過來,然後擡頭盯住了前之人。
“什麼?”還在按著木板的李定詫異一時。
“我明白我爲什麼對這些事既在意又不在意了。”張行恍然以對。“其實事本都是小事,但架不住那位聖人是個什麼小事都能折騰大事的主,而偏偏大魏又是個外強中乾、明新實舊的玩意,本經不起大事折騰……”
“原來如此。”李定也笑了。“馬督公的案子扯到東夷,然後便可能是三徵東夷;科舉這個事,本質上還是門閥專斷人才的事,然後便可能是楊慎舊事重演;至於說南衙跟陛下的爭端,本就是正在進行的大事,一旦要脩金柱,說不得又要大舉耗費人力力,搖國本……其實,要我來說,你這是升了職,做了伏龍衛的實際差遣,權責既大起來了,又靠近大了,所以便是尋常事都有些畏首畏尾起來,生怕一個不小心事是從自己這裡發散開來,平白擔了後果。”
“簡直可笑。”張行連連搖頭。“真要是我經手的事最後演變大事,那也是那位聖人自己作爲所致,我自家做份之事,難道還有錯了?憑什麼要我來擔驚怕?大魏的天下,他自己都不憂心,我憂心個鬼?”
李定同樣搖頭,只覺得荒唐:“你想通是怎麼回事就好,事的因果確實不在你這裡。”
“所以,馬督公案子怎麼整?”張行開始草草來架窩頂棚了。“李四郎可有說法?”
“逃得那麼利索,應該是有接應。”李定想了一想,遞過了錘子。“但東都這般大,便是有接應也難找……”
“說起接應,一個督公寵的妾室,平素生慣養的,如何獲得接應對象相關消息的?”張行開始釘釘子了。“所以,必然有一個聯絡渠道,或者是之前有什麼意外、突發事件,讓知道了接應對象的存在……只是時間較早,被查案的忽略了。”
“或者,是有人幫忙傳遞消息的時候沒多想,結果馬督公一死,知道攤上大事了,反而不敢說話了。”李定稍作補充。
“還得去馬督公府上,審審平素圍著這個妾室的切人。”張行高高舉著錘子,本想一錘定音,但正好看見月娘端著兩大碗蛋羹出來,卻又幹脆扔了錘子,直接去洗手,過來吃羹。
“老刑名們不知道這個道理嗎?”拿起湯匙,張行舀了一勺蛋羹,復又覺得哪裡不對勁。
“知道歸知道,但一來事太急,逃得太利索,本該是先去找人,找不到再回來審的,二來嘛,馬督公何等份,便是有聰明人,又如何願意出頭沾惹事?就不怕問出什麼多餘辛來?”李定再三來笑。“你以爲人人都像你家巡檢那般是不怕事的?便是你,剛剛想通之前,不也在瞻前顧後。”
張行終於點頭,卻又順勢放下了蛋羹。
“怎麼了,不好吃嗎?”月娘認真來問。
“不是,”張行比劃了遠的窩。“有點小了,金子太多,怕是塞多了餡……可是咱們院子就這麼大,養太多也不合適。”
月娘也隨之不安了起來。
“算了。”張行復又端起碗來。“趕吃,吃完先去把案子給了了,再來想法子。”
就這樣,閒話說,只說當日晚間,馬督公那豪華的宅邸,張行等了大約一個時辰的時間,終於得到了一個準確回話:“北市綢緞店?”
“是。”秦寶肅然以對。“我們挨個盤問,時間拖到三月,其中一個婢說,大約年前挨著年底下,那個東夷人去逛北市,回來以後,忽然有個侍衛得到了足足五兩銀子的賞錢。然後再找到那個侍衛,侍衛說他當時只是幫忙將當日購買的綢給送了進去,送完之後,莫名便得了五兩銀子,說是喜歡這家的綢,要以後這家的貨一到便直接送的別院。再去查問其他人才知道,從那往後,這個東夷貴便經常買這家的綢緞,而且買的很多……這是近期最明顯、重複最多的外通事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