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苦海行（2）

張行和李定兩個聰明人都想不到主意，白有思人本見不到，秦寶也只能帶著某種惴惴不安繼續觀察局勢發展。

而接下來，事果然越來越偏頗與激烈起來。

沒有人可以抵擋聖人一怒，或者說，所有人都和張李二人一樣，曉得聖人一怒的代價，而所有人又都不想讓自己爲代價——這就導致了在尋查謠言源頭的過程中，不可避免的出現刑掠過度，以及隨後理所當然的攀咬、誣陷。

必然的，也免不了一些北衙公公們自以爲是的格外上心——他們還真以爲謠言是針對自己這些人呢。

一時間，整個西巡隊伍人人自危，不知道多人被革職查辦，又有多宮人、侍衛、士卒被開革，甚至下獄、死。

這種況下，即便是有靖安臺這張皮來隔絕北衙的張行，也因爲“傳謠”被一些公公們“奉聖諭”傳訊過，卻反而因爲牛督公在當時現場的出現與呵斥意外逃過一劫。

只能說，這麼一比的話，牛督公的格局也就出來了。

龐大的隊伍停在了驪山腳下，距離大興不過數十里，卻毫不得寸進，已經提前進大興做迎駕準備的南衙相公與關中的留守、總管們完全不著頭腦，匆匆派出司馬長纓相公和虞常基相公來問，卻得到了聖人不留餘地的表態——這件事不查清楚，他絕不，就在驪山等著了。

衆人徹底無奈，而謠言排查工作的力度也越來越嚴厲，範圍也越來越大。

又過三五日，六月未到，便已經有五七十條人命了，而且還都一起懸示衆於驪山腳下……夏日高溫，掛上去，立即便有蒼蠅鋪上，一兩日臭味就顯出來。

這還只是西巡隊伍部，而按照部分口供招認，他們完全是在什麼地方採買，什麼地方與地方喝酒時聽到的謠言，可想而知，在刑部的力下，地方上怕是也正在追索不停，然後大興刑獄了。

到了這個時候，張行終於放下了最後一顧慮，決心禍水西引了——畢竟，這已經不是一個案件，而是一場政治風波了。

“三郎好興致。”

天氣炎熱，兵部員外郎王代積進驪山後山行宮邊緣的一屋子的時候，早已經滿頭大汗，上服也全都是溼的，而看到屋桌案上的簡單酒菜後，更是稍顯驚訝。“如何弄到酒菜？又如何找的這般清淨好地方？”

“託了小周。”張行起都不起，只是坐在那裡舉起酒壺來，先行斟起了酒，卻居然是紅之，儼然是見的葡萄酒。“他父親有個多年的舊部，在中壘軍做左翼第二鷹揚郎將，這裡是那人駐地……”

王代積自然知道周行範的底，只點一點頭，復又回頭去看門外，卻發現請他來的秦寶直接留在了外面未曾，小周更是沒有影子，裡曉得對方有話說，便也乾脆上前落座。

隨即，張三郎那邊放下酒壺，王代積又直接去飲葡萄酒，卻不料酒腸，居然是冰鎮的紅葡萄酒，登時沁心脾，然後當場不顧形象，了聲好。

對面的張行笑了一笑，復又給對方斟上，而王代積也毫不客氣，立即捧來再飲。

如是再三、再四，也不知道飲了到底幾杯，黃鬍子都沾嘚一片紅，王員外郎這才稍微停下，繼而長呼了一口悶熱之氣出來。

張行終於也騰下手來笑著開口：“九哥這算是久旱逢甘霖嗎？我這個務及時雨到底也算勝過你這個軍務及時雨一番了。”

“三郎，你若這般說，我可不認。”王代積著冰冷的酒杯，搖頭得意以對。“眼下你能清閒，我卻這般忙碌，是因爲北衙的公公們帶著怨氣在整治軍中，要請託的都是上五軍的軍中豪傑……你便是想忙，也忙不到外面軍中來。”

張行也端起酒杯，卻又似笑非笑。

“三郎，有話便說。”王代積見狀，心知有異，便匆匆夾了一筷子菜蔬，然後趕催促。

“有幾個事想請教一下王九哥。”張行終於微微斂容，放下了酒杯。“咱們一個個來，不急……你說，這個謠言案子到底該怎麼結？”

“能怎麼結？”王代積聞言也是略顯鬱悶。“這種謠言，難道能真找到確切源頭出來？找出來大家也不敢信他是第一個吧？無外乎是要查，是要殺，是要讓聖人出這麼一口惡氣……什麼時候殺的聖人舒坦了，查的聖人覺得可以了，案子方纔能結……你難道不曉得這個道理？”

“兄弟我自然也是這麼想的。”張行點點頭：“不過還是想問問，王兄在外頭，可對此事有些真切頭緒？”

“真沒有。”王代積搖頭道。“現在只能確定關中這邊很可能是聖駕潼關後才大肆傳開，大約發跡於華到鄭縣之間……但真不好說，因爲有好幾個地方報來的文書都說，潼關之東，似乎也有這個謠言，彼地方已經加查問了。”

心中嘆了一聲，但面上張行並不置可否，而是從容換了個問題：“九哥這些日子這般辛苦，得了幾分好？”

王代積趕飲了一杯，然後抖著黃鬍子乾笑：“三郎說什麼呢？這種事如何……如何計量好？”

“也是。”張行託著下若有所思道。“無外乎是出低微，又沒有修爲，只好儘量結豪傑，爲將來做事升鋪路……怎麼能計量好呢？”

王代積本能便想否認，但他如何不知道，對方素來與自己一般行事，絕無嘲諷之意，而且此番專門到後山偏僻房屋飲酒，私下相會，必然是有真正利害的話要說。

所以，想了一想，這位兵部員外郎也只是執筷一哂：“三郎還有別的要問嗎？”

“有。”張行復又給對方斟了一杯，繼續來問。“我想問一問王兄，你覺得當今聖人，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王代積終於一怔，然後立即放下筷子，肅然以對：“聖人自然是聖人，三輝四之下，地上至尊！否則何以稱聖人？”

“說得好！”張行陡然失笑，然後拍案而對。“要的就是九哥這句話。”

王代積還以爲對方是要找自己發泄不滿，吐槽聖人呢，此時聞言也是詫異，但一想到對方畢竟是東都聞名的張三郎，上可拒曹皇叔，中可恃倚天劍，下也遊闊綽，廣識豪傑，無論在錦巡騎還是伏龍衛，都能經營妥當，外面還有淮右盟做招手……甚至還敢拼命……這等人，自己素來覺得後生可畏，今日又如何會那般愚蠢，輕易在自己面前了可做把柄的真心？

一念至此，這位素來聞名的兵部員外郎，反而小心翼翼起來：“三郎，你到底要問什麼？”

“別急，讓我一個個問下去。”張行收起笑意，面無表，繼續來問。“既然王九哥這般尊崇聖人，那我問一句多餘的……你卡在兵部法部員外郎這個從五品的位置已經數年了，距離登堂室的正五品只有一步之遙，卻始終沒有過去，心中可曾厭倦？而看到張含張相公五日三升，直達人臣之極，又可曾豔羨？”

老子當然厭倦！

老子當然豔羨！

王代積心中無語，但他到底存著小心，所以看了看對方面，心中雖然百轉，口頭上卻毫不：“張三郎不要打啞謎，你到底什麼意思？”

“假如說，現如今有個機會，讓王九哥順從了聖人的心意，替聖人出了這口惡氣，你願不願意仿效張含相公那般冒著得罪同僚的風險來做？”張行也不再一意遮掩。“以此換的仕途一躍？”

王代積沒有吭聲。

“或者換句話說，南衙與聖人那場爭鬥之後，局勢已經很清楚了，結再多豪傑，博再多的名，都沒有讓聖人開心來的有用，那讓你棄了以往結豪傑走下層路線，一意逢迎最上頭的聖人，以換取仕途，你願意嗎？”張行等了一下，看對方沒開口，乾脆說的更加骨。“你若說願意，咱們就繼續往下說，你若說不願意，就當我張三今日昏了頭，咱們只是來吃閒酒。”

對面的兵部員外郎面了一下，勉力正來嘆：“張三郎想多了……爲人臣者，伺候好聖人，乃是本分，而結夥伴，認識豪傑，乃是爲人熱腸……這上下並不衝突。”

張行也裝模作樣起來：“我就知道王九哥是個痛快的，但是可惜，我只是一問罷了……並沒有什麼十足把握的好事來讓王九哥替聖人分憂，然後就此登堂室，如魚海。”

“天底下要有十足把握能讓一個出寒門的員一躍而登堂室，那就奇了怪了，否則我何必蹉跎了這麼多年？便是李定，那般出，不也卡在這裡許多年嗎？”王代積當場也笑。“三郎，你若有什麼想法，不妨大方說來……你看此地，除了你我之外別無二人，出你，我耳，便是大逆不道的言語，我都沒法上告的。”

好嘛，剛剛正對聖人表忠心的難道不是他？

“那好。”張行心中搖了搖頭，面上懇切來對。“其實道理很簡單，只是看王九哥有沒有這個膽略罷了……王九哥還記得之前張文達尚書死前，刑部大獄被劫一事嗎？”

“自然記得。”王代積心中已經有些著急起來，卻還是強作鎮定。

“彼時跟此時何其類似啊？”張行喟然嘆道。“聖人也是大怒，也是追索全城……然而，到我們這些靖安臺底下，誰也都知道，只說各自負責的那一兩個坊市，搜到逃犯的可能太小，反而徒勞要因爲封坊餒人命，但上頭就是要你大索全城，就是要你封鎖坊市，賣辛苦、賣狠勁出來……王九哥知道我當時是怎麼應對的嗎？”

“怎麼應對的？”王代積誠懇來問。

“我給當時還是巡檢的我家白大小姐講，上頭反正是要看你辛苦，讓你使出狠勁來差，既如此，與其長期封鎖坊市，死無辜，反倒不如狠下心來，專挑坊的強人，狠狠殺上一批！”張行失笑以對。“殺個流河，殺個骨累累，上頭滿意，下頭免禍，中間還能發財……”

“你是說……”王代積心中微，似乎抓到了什麼，卻又一時沒有弄徹。“是要……”

“我是說……”張行端起面前早已經變熱的酒，送到邊卻居然冒了寒氣，一飲而盡後，微微冷笑起來。“這個謠言怎麼來的，咱們心知肚明，曉得是註定找不到真犯人，只是要殺人流讓聖人消氣而已……而與其就這般拷掠下去，讓宮人與軍中士卒，乃至於沿途無辜去流這個，爲什麼不讓貴人流呢？”

“貴人……”王代積本能覺得荒唐。“貴人是那麼好流的嗎？”

“貴人的當然不要流。”張行放下酒杯，面無表，有一說一。“但貴人的流出來，一來更容易讓聖人消氣，因爲在聖人那裡，一斤貴人的，恐怕要勝過十條草民或巡場士卒的命；二來，你想過沒有，聖人本心更想看到誰流？”

王代積沉默片刻，緩緩反問：“你難道覺得聖人本心更想看到貴人流？”

“必然如此。”張三郎按著桌面斬釘截鐵。

“爲什麼？”王九郎著黃鬍子追問不及，他是真的疑。

“因爲在聖人眼裡，尋常士卒、尋常百姓其實連草芥都不如……那敢問，如今聖人既然想要看人流，又如何會在意草芥的事？”張行平靜反問。“草芥割了頭，於聖人而言，也不過是青草，是也不是？有時候，輕視到了極致，反而能規避一些專門的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