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人藺也曾在東宮待到寅時,坐在椅中翻閱書卷消磨時，偶爾看一眼榻上不甚規矩的睡。

煉獄歸來八載，他從不與人同榻而眠,那會讓他想起年時躺在尸堆里的經歷。

聞人藺回勾住的手指，輕輕捻了捻，垂目看：“留宿,這不合規矩啊。”

他明明是整個大玄最恣肆之人,卻一副奉公克己的神說著“規矩”二字,趙嫣竟有點想笑。

側躺著，一縷頭發散落在上,就這麼眼地著他。

“有何關系？即便你未曾兼任太子太傅,無需日夜輔佐東宮,想要留下來也無人敢彈劾你。”

“殿下方才還夸海口要拯救本王,這分明是在,本王沉淪。”

他逆著燭火而立,容反有種深刻的俊，“也是,本王若日夜陪伴,無疑向朝臣宣示盡心輔佐東宮的決心，殿下以后的路會好走許多。”

趙嫣一頓。

以前的確這般想過，后來經歷的事多了，眼界開闊,知曉依賴別人不如自己強大,也就淡了這心思。

都道“風雪夜歸人”，聞人藺卻像是游于人間的過客。趙嫣此番提及留宿，是不忍他冒著寒夜大雪往來于府邸與皇宮之間，孤一人,未有歸。

“我是看到子夜了，三個時辰后還要去崇文殿講學，這才留你。”

趙嫣蹙了蹙眉，松開手回被窩，“太傅既有顧慮，我也不勉強。”

說罷擁著被褥翻了個，換了個背對他的姿勢。

沒有束束發，即便隔著厚厚的被褥，也能看出子最玲瓏的曲線。聞人藺眼底笑意漸濃，替放下床幔遮，繼而就是腳步遠去的聲音。

趙嫣面對里側，豎起耳朵，聽到開門關門的聲音，驚訝地坐起。

還真走了？

怔怔的，呆坐了半晌，懨懨打了個呵欠。

罷了，天大地大睡覺最大。遂悶著氣躺下，閉目追隨周公去也。

不多時殿門再次打開，這次聲音輕了許多，連腳步也刻意放緩。趙嫣以為是流螢來例行為束發束、檢查炭火門窗，便朦朧閉目道：“他走了嗎？”

后之人沒回答。

床幔被人挑開，后褥子稍稍陷下去一塊，繼而一丸微涼的糖丸在了的間，聞人藺聲音輕沉傳來：“張。”

趙嫣瞬時睡意飛了一半，倏地回首，聞人藺卻趁機將那丸藥塞微張的瓣。

清苦的味道席卷而來，很悉。

這下剩下的睡意也全無了，趙嫣捂住，就著聞人藺遞來的茶水送服，漱了漱口。想起來了，今夜廝混，還未來得及吃避子藥。

“你方才出去，就是取這個？”趙嫣問道。

“不錯，此經由本王之手才放心。”

聞人藺將茶盞擱回床頭矮柜上，回看，“殿下以為呢？”

“……”趙嫣沒說話。

聞人藺抬手拭去趙嫣上的一點水痕，叮囑道：“這回不可再吃藥了。”

“知道了知道了。”

趙嫣赧然應和，這件丟臉事還要拿出來說幾遍？

重新躺會被窩中，見聞人藺仍坐在床頭看，一副好整以暇的閑適，不由咽了咽嗓子，“你總看著我作甚？”

聞人藺將視線落在的軀與床沿的一尺之地，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些，“本王在想，殿下何時給本王騰出點位置。”

趙嫣反應過來，擁著被褥蠕蟲似的往里靠了靠，留出一半的位置來。

聞人藺將散落在枕邊的頭發捋了捋，避免到，這才下皂靴，轉在邊躺了下來。

厚重的床幔如瀑布般歸攏，嚴合，昏暗的視線中，可見夜燈在床幔上投上一圈昏暗的暈，襯得側聞人藺的側剪影英無比，眉骨深邃，鼻薄。

與人同榻的覺頗為玄妙，仿佛天地間只剩彼此。明明更逾矩的事都做過了，到另一的存在，還是會不自地放輕呼吸。

趙嫣新奇地看著，直至聞人藺抬掌覆住的眼睛，低沉道：“閉目。”

趙嫣眨了眨眼睫，羽般拂過他的掌心，極致的黑暗中很快有了睡意。

依言闔上眼，不多時，呼吸漸漸輕淺綿長。

過了一會兒，聞人藺才挪開手掌，側首去。他目力極佳，黑暗中仍能視，連小殿下微微抖的眼睫也能看得一清二楚，纖細而又。

聞人藺角了，雙手擱于前，也闔上了眼簾。

夢中，濃稠的鮮腥臭鋪面而來。

冰冷的雨水鋪天蓋地，**的寒佇立在折斷的長戟上，歪頭覷視滿地擁相枕的尸首。那層層尸堆下的隙中，出一只充滿的年輕眼睛，灰敗的瞳仁中映著滾滾烏云下的雨線，沒有半點澤。

鮮混合雨水淌下，滿是的腐味。

“為父去了。好好活著。”

“阿藺，二哥的命可以不要，但這座城池不能丟。我們一旦放棄，后幾十萬百姓的命就沒了！防線一破，大玄危矣！”

“我等愿隨將軍死戰！骸骨可不還鄉，但國土不可失一寸！”

“阿藺別，聽話！二哥不疼，真的不疼……只是可惜了，母親做的這新裳……”

“結人墻！保護將軍！”

“將軍，活下去！您活著，兄弟們才不會枉死！”

一幕幕疊涌現，尸堆下的那只眼睛總算升起些許芒。他艱難地張了張蛻皮的，接住那從尸鎧甲上淌下的淡紅雨水。

雨水腥得令人作嘔，年卻不得不咽下，拼命抓住一切可能生還的機會。

他要活下去，活著回京，為這生生耗死的近十萬將士復仇。

噩夢破碎，夤夜如墨。

聞人藺驟然睜目，準攥住了側拍來的手臂。

纖細的腕子，細膩溫，他眼中的凌寒未散，面無表扭頭去。

因“太子”弱，殿中暖炭充足，趙嫣不老實地蹬著被角，幾乎半截子暴在外，瑩白的臉頰出睡的紅暈。

頭發睡得微微凌，襟松散，致鎖骨下的山壑約可見。人在側，暖香縈懷，并非腐臭的尸堆之中。

聞人藺眸底的暗漸漸消弭，暈開輕淺的漣漪。

他將趙嫣的手臂塞被褥中，重新掖好被角，正起，卻聽趙嫣含糊不清的聲音傳來：“你還沒睡嗎？”

聞人藺只好暫且不，低低回應：“睡了。”

“別想太多，會有辦法的……”

趙嫣自顧自咕噥了聲，下意識尋找涼快的地方，往他懷中鉆了鉆，額頭輕輕抵著他的口，攥著他的襟睡得正香。

屬于子的溫服上來，驅散心口的寒。

聞人藺沒有躲開，曲肱而枕，另一只掌有一搭沒一搭地輕著懷中的腰窩。盡管他于夢中驚醒，再無半點睡意。

或許大雪天，誰都溫暖。至這一回，他不再是一個人坐在冷榻上把玩短刃，睜眼到天明。

……

卯時，天還未亮。

趙嫣被人著臉頰，渾渾噩噩睜眼時，有一瞬的呆怔。

聞人藺還穿著昨日的裳，墨發以簪半束半披散，正曲肘抵在榻上，撐著腦袋側躺看，修長帶著薄繭的手指的臉頰，又了的耳垂，樂此不疲。

這是第一次，于清晨睜眼看到聞人藺，他真的在東宮與同榻了一整宿。

“早……”趙嫣喃喃。

“早啊，小殿下。”

聞人藺神清氣爽，揚著笑看，還沒醒神？該梳洗用膳，去崇文殿了。”

“就卯時了嗎？”

趙嫣在被褥中抻了個懶腰，纖細的胳膊拉長，無意識蹬著，前一片起伏的妙曼廓。

昨夜未曾束發束，沒了束縛，睡得又香又沉，覺才閉眼就被喚醒了。

趙嫣迷迷糊糊坐起，正寬，才想起面前之人不是流螢，而是個力強盛到可怕的男人。若是私下與他寬解帶倒也沒什麼，但穿必定要流螢把關的，有外人看著終歸不像樣。

猶疑了片刻，了鼻尖道：“要不，你還是回避一下吧，我傳流螢進來服侍更。”

聞人藺挑了挑眼尾：“殿下這就，過河拆橋了？”

“哪兒跟哪兒？你這麼大一尊佛杵在這看人更，我怕流螢會嚇著。”

趙嫣對上他沉沉含笑的眸，臉一燙，手推他道，“哎呀，你快去。”

聞人藺抬掌輕而易舉包住的指尖，了，這才慢條斯理起撣了撣袖袍，抓起一旁木架上的大氅去了外間。

流螢掐準時辰，獨自捧著干凈的進殿，目不斜視。

趙嫣雙手攏著長發，轉圈將束纏上，一邊抬臂穿，一邊淺淺打著哈欠道：“給我準備些月事帶，這兩天興許會用上。”

流螢沒多問，為系好結，道了聲“是”。

雪天路，不能乘坐轎輦，何況今日還有令人頭疼的文課考核，需提早準備去崇文殿做準備。

來不及吃早膳，趙嫣收拾齊整就匆匆出了東宮。

地上薄雪如霜，呵氣冰，到不見聞人藺。

就當趙嫣以為聞人藺生氣走了，心中愧疚之時，瞧見了側門外佇立的墨影。

張滄趕了一輛馬車來，正躬抱拳，向聞人藺匯報什麼。

“不必備車了，孤與肅王同行。”

趙嫣吩咐李浮，說話間眼里已有了淺淡的笑意，向前朝聞人藺攏袖一禮，“辛苦太傅日夜勞，為孤答疑解。”

一本正經，看上去謙謙有禮，任誰也不會多想分毫。可聞人藺分明從攏起的大袖后，看到了畔那狡黠靈的笑意。

他負手而立，也就大節凜然回：“有殿下配合，山鳴谷應，倒也不辛苦。殿下若不嫌棄，可與本王一道趕赴崇文殿，繼續探討難題。”

他將“探討”二字咬得極輕，別有深意。

趙嫣眼睫抖了抖，面不改地笑了笑：“好，有勞太傅。”

聞人藺單手做了個“請”的手勢，趙嫣便接過流螢遞來的手爐揣袖中，上了聞人藺的馬車。

馬車一沉，聞人藺跟其后，抬袖坐在了趙嫣邊。

趙嫣坐得端正，宛若克己復禮的太子本人，直到張滄嘿嘿嘿地塞進來兩包油紙包裹的件，又笑著重新放下車簾，趙嫣方長松一口氣，歪靠在車壁上。

“我還以為，你提前走了呢。”開口道。

聞人藺解了大氅，隨口道：“去換了裳，順便有件事要吩咐底下去做。”

“你換了裳？”

趙嫣重新打量了聞人藺一眼，見他里頭果然換了玄紅二的常服。因他方才罩著大氅，才沒人看出來更了。

“這件怎的不一起換了？”趙嫣指了指他臂彎中搭著的大氅。

聞人藺垂目看了眼，角有了莫測的笑意：“才請殿下為它熏了香，本王自然要穿穿再換。”

“我什麼時候給它……”

趙嫣想起來了，昨夜聞人藺用這件大氅裹過出浴的，那上面沾染的哪里是什麼熏香，分明是上的……

明白后，趙嫣不太自然地調開視線，撐著下頜嘀咕：“什麼癖好。”

聞人藺笑了聲，悶在腔中的淺笑，格外低沉蠱。

趙嫣皺了皺鼻子，嗅到了熱乎乎的朝食香味，沒多時便很沒出息地將目轉了回來。捂著肚子，看向聞人藺：“你嗎？”

聞人藺看了那點小心思，傾拿了包油紙拆開，香無比的蟹黃冒著熱乎的白氣。

趙嫣本想去崇文殿再隨便吃點果腹，現在卻是忍不住了，瞬間勾起腹中饞蟲。

張了張，聞人藺便捻了一塊塞了過來，漫不經意的作，讓人想起他揚干喂貓時的優雅。

趙嫣咬住那塊蟹黃，四目相對，心中一熱道：“我自己來，”

聞人藺指腹若即若離地蹭過的，這才自己拿了一塊。

馬車啟，車帷隨著車轆轆聲而微微晃。

天已大亮，晨穿冰霧，自遠方山脊后斜斜流瀉而來，為青檐薄雪、皇城萬披上一層金紗般的暖，宮墻下的冰棱折出奪目的芒。

趙嫣捧著半塊糕點，忍不住將車窗帷布挑開了些，迎著贊道：“山河壯哉，好。”

聞人藺將視線調轉過來，卻沒有看高墻雪，而是落在恣意放松的昳麗臉龐上。

落在的眼睛里，一層層遞染開來……

“確實很。”他靜靜凝視。

崇文殿外，裴颯見到趙嫣和聞人藺一前一后而來，有些意外。

他先朝聞人藺行了學生禮，這才朝著趙嫣躬抱拳，問了聲：“殿下與太傅是偶遇嗎，怎的同行而來？”

這可是頭一遭。

趙嫣心虛地看了聞人藺一眼，低聲道：“順路罷了。”

裴颯還再問，趙嫣卻發覺不對，岔開話題道：“辰時不應該是周侍講的文課嗎？”

聞人藺袍于太師椅上坐下，散漫道：“他今日不會來了。”

趙嫣剛想問“為何”，就聽崇文殿的掌事太監躬碎步而來，請示道：“肅王殿下，太子殿下，周侍講方才傳信來宮，說是馬車于半道崩壞了一側牙，阻滯難行，考課的卷題亦被雪水打，一時半會兒趕不來崇文殿，待其更整容，重新題寫題卷后再來向殿下請罪。”

這麼巧嗎？

趙嫣忽而想起方才在東宮門口，張滄向聞人藺回稟事的畫面，不由狐疑地看向聞人藺。

他吩咐底下人去做的事，莫不就是此事吧。

“既是來不了了，本王代為授課亦可。”

聞人藺從椅中抬眸，勉為其難叩了叩扶手，“殿下，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