罡風卷起漫天沙土,打著漩兒掃過許明珠的面龐。
大漠不見盡頭,極目之,仍是一片毫無希的白茫茫。
許明珠很累了,不記得自己走了多久,不知道還要走多久,甚至連方向都不敢確定,如果沒有這一百人的騎營將士跟隨,護送,或許會獨自在茫茫大漠中崩潰,殘軀被風沙掩埋,若干年后再被某一陣風吹拂出地面,路人從不完整的軀殼邊經過,留下一聲悲憫的嘆息,和幾句無關痛的猜測。
遇到兩次沙暴,隊伍損失了一半糧食和水,現在隊伍里的糧食和水已然不多了,每個人對剩下的每一粒糧食和每一滴水都很吝嗇,最的時候也不過用水囊微微將潤一下,不敢多喝一口。
因為這條看不到希的路,大家不知道還要走多久,更不知道糧食和水能不能支撐到他們發現綠洲的那一刻。
隊伍走得很慢,座下的駱駝有氣沒力地蹣跚而行,騎在駱駝背上的人也蔫蔫的打不起神,大家連話都不想多說,怕多說一句便會喪里更多的水分。
護送許明珠的百人騎營原本有兩位火長,那一次沙暴死了六位將士,其中有一位便是火長之一,如今隊伍里只剩下一位火長,帶領著大家前行。
火長姓方,名五郎,不算什麼正經名字,取名的父母大概停留在結繩記數的知識階段。然而在這個年代,能被稱為“五郎”的人,足可見他的母親是何等英雄人了,府一定獎給他家不錢。
年輕時,方五郎還是方五郎,待到過了三十歲,方五郎便改名為“方老五”,實在不好意思恬著一張糙的老臉裝什麼“五郎”了。
方老五是一位老兵,今年快五十歲了,以前在隋朝當過府兵。后來高祖皇帝晉起兵反隋,義軍用最短的時間占據了關中,整編原來關中的隋朝軍隊,方老五也就稀里糊涂的從隋朝府兵變了大唐府兵。再然后,參加過兩次大戰,其中包括貞觀四年李世民平滅東突厥之戰,因為作戰勇敢,便被調右武衛騎營。了蔣權麾下的火長,麾下不多不管著五十來號人。
久經戰陣淬煉,方老五了一員廝殺經驗富的老兵,今年快五十歲的他,說話便到退役的年齡了,這次蔣權派他護送許明珠回長安,其中不乏讓他回到長安后順勢退役的安排,這些年的戰功積累下來,方老五能夠分到二十畝永業田和十畝功勛田,回到長安后。他可以選擇任何一個莊子安居,當地府縣令甚至會領著村莊宿老給他行禮,一輩子為國征戰,臨老能混到三十畝地,以及縣令宿老們的禮遇,對方老五來說,足夠了。
所以隊伍雖然遇到了大麻煩,方老五的心仍舊很不錯,迎著凜冽的罡風和黃沙,他甚至還能笑得出來。
在死人堆里打了一輩子的滾。眼前這點小麻煩算什麼?算個球!
騎著駱駝在許明珠后亦步亦趨,迎面吹來一陣與剛才稍許不同的微風,風里夾雜著一涼意,方老五心愈發舒暢。舒暢得忘記了此刻隊伍所的惡劣環境,居然扯開了嗓子,放聲唱起了關中俚俗歌謠。
“山尖尖兒上那個槐槐兒高,窩窩兒里那個婆姨俏……”
歌聲俗,卻豪邁,比不得詩經里那般優雅工整。唱的人卻很開心,對鄙武夫的方老五來說,幾句連吼帶唱的歌,能令他心無比快活,至于歌詞多麼的俗,便不管那麼多了。
前后的騎營將士原本耷拉著腦袋,沒打采跟著隊伍麻木前行,聽到方老五唱歌,紛紛扭轉頭看著他,目充滿了怪異。
這般快缺糧斷水,前程渺茫的時候,不琢磨著說話彈節省力和水分,他居然還扯著嗓子唱歌……若不是因為方老五是火長,怕是不人要指著他鼻子罵他瘋子了。
騎在駱駝背上的許明珠忍不住回過頭瞥了他一眼,罩在黑紗斗笠里的俏臉看不清表。
方老五這時也察覺不對了,隊伍里還有一位眷呢,而且還是李別駕的正室,皇帝陛下金冊封的誥命夫人。
于是方老五急忙朝許明珠賠罪不已:“夫人恕罪,小人得意忘形了。”
許明珠輕輕一嘆,斗笠里傳出略帶嘶啞的聲音:“無妨,路途遙遠,唱幾句解解乏也是理之中,方火長無須顧忌。”
“不敢,呵呵,不敢……”方老五陪笑幾聲,聽許明珠聲音嘶啞,急忙解下自己腰側的牛皮水囊遞上前,笑道:“水不多咧,夫人多喝幾口,小人都是一些糙漢子不喝沒啥事,可不敢委屈了夫人。”
許明珠急忙推:“糧食與水每人都有定額,我不能破例,方火長莫教我為難。”
“事,事,喝咧,額兒的水還多滴很……”方老五著一口純正的關中話笑道。
許明珠推幾次無果,方老五太熱了,只好勉為其難地接過水囊,輕輕掀開了斗笠的黑紗,出清麗而憔悴的俏容。
見許明珠出真容,方老五臉上頓時浮上幾許不易察覺的寵溺之,無關男之,方老五半生行伍,未曾娶妻,更無兒,這一路護送許明珠,路上多聊過幾次,也共同經歷了一些患難,方老五于許明珠這位弱子表現出來的堅強,不由心生憐憫,漸漸的,把當作了兒,平日行路時對多有照拂。
方老五的水囊握在許明珠的手里,可許明珠并未喝一口。
如此困境里,水是每個人生命賴以延續的東西,許明珠心地善良,不忍喝一口,每一口都是別人的命。
“方火長,不知咱們走的方向對不對,也不知還有多久到玉門關,若是走錯了方向,那真是牽累眾將士了,我縱百死亦難辭其疚……”許明珠輕輕地道。
方老五笑道:“看日頭和星辰的位置,這條路約莫錯不了。夫人且請寬心,就算走錯了,那也是大家的命,與夫人何干?”
許明珠垂下頭。輕卻用力地道:“我死不死并不打,只是夫君代要辦的事,我卻……實在是辜負了夫君的信任,或許已壞了夫君的大事,累及夫君在西州舉步維艱。我縱然一死,怕也不了夫君家的祖墳,我……”
這是許明珠最大的心事,說著便有些哽咽,使勁吸了吸鼻子,忍住了奪眶的淚水。
見許明珠傷心憂懷的模樣,方老五忍不住開解道:“夫人勿憂,其實啊,李別駕代夫人的事,或許并不重要。縱然夫人沒辦,也與西州大局無關……”
許明珠畢竟心思聰慧,立馬聽出了不對,扭頭盯著方老五道:“你說夫君代我的事其實并不重要?方火長何出此言?”
方老五心里將許明珠當兒看,實在不忍見憂懷,眼下也已快走到玉門關,瞞不瞞的并不重要了,于是索道:“夫人,實話說了吧,李別駕代夫人的事。其實是莫須有之事,他只是想將夫人送離西州,所以胡編了個借口,小人臨行前。李別駕已單獨召見過小人,讓小人將夫人送回太平村便可……”
許明珠神數變,一雙失去紅潤澤的纖手握住水囊,仿佛溺水的人拽著一救命的稻草,沉默片刻,聲道:“夫君他……他為何要將我送離西州?”
方老五嘆了口氣。神黯然地垂首不語。
許明珠仿佛明白了什麼,俏臉刷地一片蒼白。
“莫非西州,西州……”
方老五嘆道:“夫人離開西州前,西州已危在旦夕,西域諸國覬覦窺視,大軍攻城頃刻即至,李別駕事先察覺到苗頭,這才預先將夫人送走,他則留守西州,整軍備戰……夫人,萬莫辜負了李別駕的一片心意啊。”
許明珠臉上愈發不見,連都白了。
“他……他竟然……”
心中一急,當下也顧不得所謂軍國大事,許明珠從懷里掏出李素要送至盧國公府的書信,手忙腳地拆開,雪白的箋紙上只字片語俱無,卻畫著一只惟妙惟肖的豬頭,豬頭正咧著朝笑,笑得很憨厚。
炎炎烈日下,許明珠卻覺渾冰涼,連骨里都著一涼意。
纖手狠狠一抓,雪白的箋紙連同紙上那只豬頭,被了一團,隨即許明珠手一松,小心地將那團紙徐徐展開,纖手輕輕過紙上那只憨厚的已被皺的豬頭,癡癡地看著它,淚水止不住地掉落在紙上,一滴,兩滴,豬頭被浸染了一團墨漬,憨厚的笑容漸漸模糊……
“你,你怎能如此……絕!”許明珠幽怨哽咽。
方老五見許明珠如此傷心,不由輕輕扇了自己一掌,原本只為開解,卻不曾想越開解越惹傷心,何苦賤?
不知過了多久,獨自傷心的許明珠忽然抬袖狠狠了一把臉上的淚,神直視遠方的茫茫大漠,目著無比的堅毅。
方老五一呆,看到許明珠此刻截然不同的表,心中有種預,剛才說的這些話,或許已闖了禍……
良久,許明珠語氣堅決地道:“方火長,此刻起,我們加快行軍,務必趕到玉門關!”
方老五愕然道:“趕到玉門關……做甚?”
“夫君不負皇恩,我亦不能負他!夫君為國戍守邊城是做臣子的本分,我為夫君奔走求救也是做妻子的本分,西州告急,我們趕到玉門關,求玉門關守將調撥兵馬,馳援西州!”
方老五呆怔,此刻的許明珠不復弱堪憐的模樣,騎在駱駝上的影與剛才似乎并無不同,可方老五分明到,一強大的氣勢從小小的軀里然而發,真正像一顆被埋在沙土里的蒙塵明珠,被風吹去了塵土,須臾間綻放出璀璨奪目的萬丈芒。
*
西州城樓。
“蔣權!你死哪里去了?南面敵人快爬上來了,快澆火油,燙死那些雜碎!”
李素頭發凌,雙眼赤紅,一帥氣的銀鎧也破了好幾,手臂和額頭傷痕遍布,鮮流滿了一臉。他的手中握著一柄鑲玉嵌金的寶劍,寶劍的劍尖直指城墻南面。
蔣權的模樣也好不到哪里去,鎧甲破損之比李素更多,肩膀上還斜著一支羽箭。箭尾的翎隨著走而輕不已。
“弓箭,上!”李素的劍尖忽然又指向西面,聲音嘶啞難聽,可每一個字仍滿含殺意,一不差地落守城將士們的耳中。
“王樁。西面竄上來兩個,給我把他們撂下去!”
滿浴的王樁大聲應了,然后嘿然一聲斷喝,掄起大陌刀凌空轉了幾圈,狠狠朝爬上城頭的兩名不知是幸還是不幸的高昌國敵軍上劈去,兩名高昌人剛竄上城頭,還來不及站穩,迎面便見一道雪亮的芒掠過,然后,二人驚駭地發現。自己的上半飛了出去,而腰部以下的部分,卻仍留在原地,臟腸子鮮噴灑了一地……
慘烈的城池攻守戰,敵我雙方在西州城墻這塊方寸之地你死我活的爭奪,廝殺,正與邪已混淆,生死勝負才是大家需要的結果。
李素站在城頭,手中寶劍指,將士無不豁命以赴。
城下某個暗的角落里。隨著一聲輕不可聞的弦,一支冷箭朝李素的后背疾馳而來,李素渾然不覺,卻見一道人影閃過。當的一聲,冷箭被一柄橫刀磕飛,從李素的頭頂上飛過。
李素頓時察覺,朝后的鄭小樓瞥了一眼,戰場上各出機謀,各逞手段。包括暗殺敵方主將。李素甚至都記不清這是向自己的第幾支冷箭了,幸好,自己的邊有個鄭小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