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要說聰明,舉例子三句不離“我們鄉里”,太長遠的東西考慮起來唯恐費神,一心只看腳前這一小塊地皮。手卷喇叭和咬耳朵,“奴婢這麼跟您說,橫豎您要跟著皇上的,咱們何不掙個面面的頭銜?庶母兒媳婦,廟里轉一圈就跟鍍了金似的,回來沒有不另外晉封的。您好好結著外頭那位,以前榮安皇后掌事,肖掌印靠起家不能對怎麼樣,如今他基穩固了,新皇后都不得看他三分臉。您使出渾解數抱他的,要是他對您另眼相看了,宮里就沒人敢欺負咱們。日后別說吃香的喝辣的,就是橫著走,也沒人能拿您怎麼樣。您想想,大伙兒一塊吃席面,分派螃蟹的時候您的蟹蓋兒比人家大一圈,您心里痛快不痛快?”
音樓本來是個無可無不可的散漫人,但是這種實質的對比放在眼前,也能知道彤云的話是金玉良言。點頭不迭,“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可我會的東西不多。做菜不行,我只會吃。詩詞歌賦倒略懂些兒,不過人家是干實事的人,不一定有那閑工夫對月詩。要不推牌九?我在閨里和人取樂,每回都大殺八方,牌技還算了得。”
彤云忍不住扶額,“您還有別的長沒有?除了賭錢擲骰子,就沒有一點和婦德婦功沾邊的麼?”
訥訥道:“繡花裁裳我也會,可那個費功夫,袖口領口三鑲三滾,再加上膝瀾行蟒,那要弄到多早晚?”
確實,太費時候,別等進宮還沒能把東西送出去,那所有的努力都打水漂了。彤云這會兒也不知道怎麼和說,其實早年宦管束還很嚴,到了近幾朝因為司禮監、馬監的權力越來越大,太監們行事也日漸跋扈,外面甚至有宮監搶人/妻的事發生。真像別人那樣舍得下臉,兩頭都不放松,才是穩當的保障……罷了,畢竟是底下人,調嗦著主子往邪路上走未免不像話。橫豎車到山前必有路,倚仗也是互相的,單靠討好畢竟不事。
泰陵離城三十里,夜路難行,走得也慢。車在黃土壟道上轆轆前行,間或遇見石礪便老大的一個顛簸。音樓坐不住,擰過子開窗往外看,皓月當空,肖鐸策馬走在前頭,馬背上的形勁松一樣。倚窗看了一陣,再隔許久回想起來,賞心悅目之余也另有彷徨在心頭。
“廠臣,”喚他,聲音低低的,唯恐四周沉寂,太唐突破壞了那份寧靜,“今晚咱們趕得及進城麼?”
肖鐸拉了馬韁放緩一些,和車齊頭并進,略矮了矮子好看見的臉,復四下探看,淡聲道:“照現在的行程,天亮前進城不問題。只是勞累娘娘,夜路不像白天,走起來費時費力些。娘娘乏累了就打個盹兒,估著兩三個時辰便到了。”
“明兒一早你還進宮麼?一夜不睡,太辛苦你了。”
他眉眼恍惚,也看不清是什麼神,只說:“不辛苦,臣是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萬歲爺近日軍機事忙,尚且沒有時間顧及娘娘,請娘娘稍安勿躁,在臣府里安生榮養。臣料著也就是兩三個月的事,等得著時機在皇上面前提一提,娘娘進宮也就在轉眼之間。”
不想進宮,囁嚅了下,終究沒能出口。
他匆匆在臉上一瞥,月淡淡籠著那巧的五,剛才的話沒有在心里留下什麼痕跡。對于進宮似乎并不期盼,他試探道:“娘娘有心事,不妨和臣說說,臣能盡綿力的,替娘娘周全也就是了。”
笑著搖頭,“廠臣幫我好幾回,這趟又要在府上叨擾,我心里過意不去,怎麼好再給您添麻煩。進宮的事原本就沒有什麼疑議的,但是平心而論,似乎也不那麼著急。廠臣不必在萬歲爺面前進言,我想……”皺著眉略沉了下,“如果他想得起來,那是最好;如果想不起來,我姓埋名自謀生路去,也沒什麼要。”
肖鐸心里明白,的那句“想得起來最好”不過是場面上的托詞,剖開膛說實話,更趨于后者吧!他不由發笑,一個人想自謀生路,靠什麼活下去?
“真要放娘娘自去,市井兇險不亞于朝堂,只怕沒有立錐之地。”迎面風沙吹來,他瞇起了眼,婉轉笑道,“再說娘娘口口聲聲要報臣的恩,要是就此去了,臣的利錢怎麼討回來?臣還等著娘娘一鳴驚人,將來仕途上多提攜臣呢!都到了這一步,臨陣撒手豈不可惜麼?娘娘不懂,您生于富戶,沒見識過外面的苦日子,臣略長娘娘幾歲,遇到的荒,這輩子都忘不了。”
音樓有點好奇,追問他,“廠臣的見聞,不妨說來聽聽?”
他略頓了下,仿佛及了舊傷,肋下作痛,緩半天才道:“天佑八年,臣的老家遭過一場蝗災,那時候臣才十歲,一夜之間莊稼蟲吃了,第二天一家人對著見了底的黃土地,哭得氣兒都上不來。地里沒收,租子照舊要繳,這些都是后話,最要一宗是缺吃的。蝗蟲所到之,連樹皮都啃了,老百姓手里沒有積谷,個個得兩眼發花。娘娘知道蝗蟲餐是什麼滋味兒麼?烤著吃,炸著吃,燉著吃……吃得你犯惡心,連腸子都吐出來。可沒法子,吐了還得吃,不吃沒活路。后來爹媽相繼死了,臣就是那時候和兄弟沿路乞討進的京。”
音樓被他一席話說愣了,沒想到他有如此凄苦的出。蝗蟲餐,單是聽他描述就讓人寒直豎。無法像他這樣雍容的人,低頭吃蟲會是怎樣一副景。咽了口唾沫,勉強道:“難怪我上回問起府里的人,您說都不在了呢!那麼廠臣背井離鄉,后頭的日子怎麼料理?”
怎麼料理?人人都嘆他權勢滔天,卻沒人看得見他曾經經的那些苦厄。也不知怎麼了,今天有神頭和說這些,人總需要傾訴,他也一樣。不過平時是冷而的一塊鐵,今天裂了道口子,像黃河決堤了似的,把堆積的東西都抖出來了。
財不白,福還需遮掩,吃苦卻沒什麼好瞞的。他微仰起臉,清輝照亮他頭上的金冠,他也無甚悲喜,喃喃道:“我們無親無故,來了只能做花子,跟著五湖四海逃難的人走街串巷。白天敲著破碗到乞討,晚上在胡同里蹲著,有塊破草席遮頭已經覺得很滿足了。就這麼流浪了兩年,有一天在街口賣呆,來了個太監在人堆里挑揀孩子,說有賺錢的買賣便宜我們……”他輕輕一笑,似乎也沒什麼怨恨,凈這件事兒,輕描淡寫就越過去了,“雖然進了宮照樣人欺凌,但是總算比外頭強得多。可是做太監,也要留心眼兒。一撥里的人死了好幾個,剩下的不知在哪個犄角旮旯里做下三等,只有我跌跌撞撞爬上這個位置……為什麼?因為我比別人肯用心。乾清宮、養心殿,我趴在地上金磚,每道磚過去,連哪塊鑄得空,哪塊鑄得實,我都知道。”
說了這麼多,早就扯遠了,一向謹慎機敏的人,今天滔滔不絕起來,連前面駕車的千戶也覺得納罕。他卻不以為然,轉了個大圈子話又說回來,“臣絮叨半天,不過是想讓娘娘明白,外頭日子不好過。沾染過富貴的人,由奢儉難,只有宮里才是最好的歸宿。”
音樓只知道傻傻點頭,沒有對他的勸解大徹大悟,單一心記掛著他的遭遇。似乎他遭人詬病的行事作風,通過這些痛苦的洗篩都可以得到諒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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鞠躬謝!
☆、梨花雪
從見第一面到現在,肖鐸和說的話加起來也不及今天的多。以前只覺得他遠,對他總懷著莫名矛盾的心,比方一半鄙夷一半敬畏,一半激一半防備。他的磨難像陳年的疤痕一樣,應該都藏在張牙舞爪的行蟒底下,可是他說出來了,原來也不是那樣芒萬丈。苦出,反而讓人覺得更易親近。
“我明白您的意思,這麼一說,我似乎太不知天高地厚了。”有些愧疚,悻悻道,“廠臣一定不愿意提起以前那些事,我聽著也不好。您瞧都是我的錯,您心里不舒坦了。”
他騎在馬上目視前方,平靜的側臉,依舊波瀾不驚,“娘娘言重了,臣心里并沒有什麼不舒坦。過去的事就像風里揚灰,如今對我來說沒有任何意義。我只向前看,希娘娘也是一樣。”語畢又拐了個纏綿的彎兒,溫煦笑道,“娘娘今日既進我府邸,我沒有親人,就拿娘娘當半個自己人了。些底,也是示好的意思,所以往后娘娘所思所想,也當不和臣瞞才好啊!”
原來是等價的換,也許那些過去的歲月對他真的不重要吧!太痛苦急丟棄,于是拿來做易,最小的籌碼換取最大的利益,是穩賺不賠的好買賣。音樓說不出是種什麼滋味,含笑點頭,也沒了再談的,擺正子,把窗扉闔了起來。
耳畔依舊是他篤篤的馬蹄,不急不慢,伴著車的吱呀聲緩緩前行。夜也深了,有點累,便靠著彤云打起了盹兒。
三十里路,打馬疾行一個時辰能走完,但是趕馬車,速度就慢了一半。將近阜門,凝目遠眺,茫茫夜里城墻巍峨,巨大方磚堆疊的城池像濃得解不開的烏云。城頭兩腋掛著合抱大小的白紗燈籠,燈下有人叉巡視,甲胄上銅片相撞的細碎聲響隨風約傳來。
千戶云尉立在轅頭看,低聲道:“今晚是張懷帶班值,這人啰嗦,不得要兜搭兩句。”
肖鐸嗯了聲,戴上幕籬道:“他要例行盤查,做做樣子就罷了,量他不敢刁難。”
云尉道是,揚鞭低喝一聲,馬車漸漸到了城下。抬頭看,門上方的石匾上雕著一枝梅花,老干婆娑,這是九門里唯一有些詩的門樓。阜門歷來是走煤車的,煤同梅,也不知哪一代的皇帝有這雅興,給這冷的駐防添上了如此神來的一筆。
如今京城警蹕的軍隊都有很細的分派,原來守衛門是由錦衛執掌,近來人員調頻繁,又逢新帝登基,便由五軍都督衙門指派林軍打點。肖鐸的東廠和錦衛有很深的淵源,東廠門下掌班、班領、司房都是從錦衛里調的骨干,可以說是同榮同辱的兩個機構。但五軍都督府就不一樣,無甚大的利害關系,便也平平。
不過肖鐸就是肖鐸,不管有沒有集,只要名號亮出來,沒人敢不讓他三分薄面。
林軍班領著腰間雁翎刀走到馬前,抬手高聲喝止,“站著!什麼時辰,楞頭就闖?”提燈一照倒又笑了,“原來是云千戶,這三更半夜的,東廠又有公務要辦?”
云尉道:“正是呢,所以要請張軍門行方便,開啟城門放我進去。”
東廠進出,沒什麼白天夜里之分,但是略作查驗還是必要的。張懷往車上看,直欞門閉得嚴實,里面吊著簾子,探不出什麼虛實。他又轉臉看騎馬之人,錦曳撒,頭戴幕籬,面孔匿在黑紗之后,也是影影幢幢看不清楚。他沖云尉拱了拱手,“敢問云千戶,車上載的是什麼人?請千戶打開車門,等驗明了即刻放行。還有馬上這位,或有腰牌請張某查驗,張某職責所在,得罪之還海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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